古城名“镜原”,因海湾的水静得像一面铜镜,能映出白之月每晚的升落。
    佛塔名“空声”,塔高七层,塔尖却空无一物,只留一个圆孔,让月光穿过,落在塔心的石壁上。
    像一枚银色的钉。
    把夜钉住,也把仰望者的影子钉住。
    少年僧侣曇摩在河边驻足,弯腰,掬一捧清彻的凉水,想洗去远行的风尘。
    水波晃动,倒影破碎又重组。
    就在那短暂的澄明瞬间,他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穿著晕染枫叶与蝴蝶和服的少女,正从河岸的石板路上走过。
    木屐声“滴滴答答”,清脆而寂寞,应和著他指缝间漏下的水流声,滴滴答答。
    他抬起头。
    少女的背影纤细,长发如瀑,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著一种近乎不祥的、动人心魄的緋红,像晚霞浸染了最上等的丝绸。
    她腰间插著一柄朱木摺扇,隨著步伐轻轻晃动。
    曇摩怔住了。他见过雪山之巔的日照金山,见过极夜里舞动的绿色光带,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顏色,能让心跳莫名失序。
    佛塔的影子被夕阳拉得修长,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声的界限。
    他没有唤她,她也未曾回头。
    只是那一抹緋红,如同一点硃砂,落在他心中那幅名为“求道”的素白画卷上。
    苦苦追寻的“光”,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具体而微、触手可及的形貌。
    古城的夜很短。
    短到一更鼓罢,樱道上的瓣还来不及被露水浸透。
    曇摩却觉得夜很长。
    长到他可以把一生重新想一遍。
    ……
    曇摩借住在佛塔后的僧寮。
    每日晨钟暮鼓,诵经、洒扫、学链金。
    研修白色皇帝颁下的教义与律法。
    那些鐫刻在铜柱上的预言书,规划著名龙、人乃至眾生成长的轨跡,將每一个体置於“最合適”的岗位,让世界运行得井然有序。
    人育于田,龙翔於天。
    万物互不侵扰,像一部上紧发条的乐盒。
    而他总在间隙偷望窗外——
    樱道尽头,少女坐在井栏,把井水当镜子,將长发浸得愈发艷。
    扇面展开,是一枝手绘的“月见樱”,心却用硃砂点成瞳孔,似在偷看偷看她的少年。
    一日,曇摩终於鼓起勇气,携经卷上前。
    “施主,贫僧曇摩,自极西雪原来,欲於空声塔下参学三月。敢问——”
    话未说完,少女已回首。
    那是一张被月光预先亲吻过的脸。
    眉似远山之黛,唇若落樱之残。
    最摄人的,是眸色——左瞳呈冰湖之银,右瞳却似血月之红,双瞳交相辉映,如永不相融的昼夜。
    少女合扇,声音像风铃摇曳:“我知道。”
    她笑,“你每天在塔影里偷看我,不下三十回。”
    曇摩的脸瞬间烧红,訥訥不能言。
    “別怕,”她转身,木屐在石板上敲出细小的星火,“我叫枫蝶,游女而已,不在律法铜柱的序列里。你若是想看我,便大大方方看。”
    “你手中经卷,讲的是什么?”
    “讲『登月之梯』。”曇摩低声答,“讲眾生如何循阶而上,抵达白之月,得长生不老。”
    枫蝶忽地笑了,眼尾弯成月牙。
    “长生不老……真好。可能不能先告诉我,怎样把此刻留住?”
    她伸出指尖,在井水里轻轻一点。
    月影碎成千片,又復归圆满。
    似一切未发生,又似一切已变。
    ……
    那日以后,曇摩常在樱道尽头遇见她。
    她听他讲雪窟里的犼,听他讲冰层下被封冻的猛獁;他听她讲檞生岛潮声里会唱歌的贝壳,听她讲月见樱只在白之月最圆时绽开。
    潮气与梵音交织,他们並肩坐在空声塔下,看月光穿过塔尖圆孔,把两人的影子钉在一起,像一枚银色的契。
    枫蝶从不踏入佛塔一步。
    她说:“我怕钟声一响,就把我惊回梦里。”
    曇摩笑她痴,却在心里记下——梦,是她不能触碰的禁域。
    ……
    此后,镜原的晨昏开始错位。
    白日,曇摩在佛塔里抄经,樱瓣落在经卷上;夜里,他登上崖顶,仰望天梯,月光把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条通往天空的缆绳。
    枫蝶常来,有时提著酒,有时抱著琴,有时只带一身落。
    她坐在他身侧,把木屐晃到悬崖外,脚背挑起星屑,像要踢落整片夜。
    “小和尚,你为何总看天?”
    “我在找一条能爬上去的路。”
    “天梯不是路吗?”
    “天梯是龙的路,不是人的路。”
    “那做人岂不可怜?”
    “所以我要先学会做龙。”
    “可你若成了龙,还会记得人的心跳吗?”
    曇摩无法回答。
    风声过耳,如泣如诉。
    ……
    岁月把青年磨成中年,把僧衣磨成鎧甲。
    镜原的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空声塔第七层的铜钟,敲到第七万次时,曇摩的眼角已有了细纹。
    他不再是少年。
    额角生出第一缕白髮那天,他在铜镜前佇立良久,忽然把剃刀推远——“烦恼丝可断,这催人老的时光,又如何能断?”
    於是他开始蓄髮,任其生长,用一枚素银环松松束在脑后,像一束將熄未熄的磷火。
    曇摩终於向內心深藏的恐惧屈服——对时间无情流逝、对肉体必然衰朽的恐惧。
    若不能超越这具皮囊的局限,所有的知识与修行,不过是沙上筑塔,终究会崩塌。
    “我不愿永生永世,泥足深陷於这污浊的人世,只能卑微地仰望天上明月,以及它在水中的、破碎的倒影。”他对著虚空喃喃自语:
    “我必须上去,亲身踏上那片净土。哪怕……需要將灵魂典押给深渊,拆骨剥皮,锻造成一级级攀升的阶梯,我也要见它一面,触碰它一下。”
    教团的经卷典籍,无数次以华美辞藻描绘“白之月”作为神之净土的无限美好、纯净无瑕,將其塑造成圣民升天后的终极理想乡。
    可曇摩却很早就窥见了辉煌描述下的冰冷真相:即便是在那看似平等的“白之月”上,人类,似乎也从未被真正允诺过“永恆”。
    那扇通往不朽的门扉,依旧只对龙类开放。
    铜柱上的预言书,规划了所有。
    却唯独没有规划“超越”本身。
    它允许人成长,却不允许人成神。
    可他还是想登月,登上那高天。
    ……
    曇摩开始深居简出。僧寮的窗,昼夜透出幽蓝的光,照得樱道宛如海底。他不再抄经,不再撞钟,甚至不再抬头看月。
    他的世界缩小成一张链金台。
    台上摆满蒸馏瓶、离心机、反应釜。
    他开始频繁出入镜原城的地宫深处。
    那里有教团设立的链金工坊。
    蒸汽管道如巨蟒盘踞,红水银在玻璃器皿中沸腾,发出沉闷的咆哮。
    曇摩的链金术日益精进,已能点石成金,化水为银,甚至窥见了生命缔造的些许规律。
    枫蝶依旧在樱道尽头等他,只是他赴约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她不再问关於天梯和月亮的事,只是静静看著他日渐深邃的眉眼,看著他身上沾染的、洗不掉的金属味与血腥气,和眼底那簇越烧越旺的、名为“野心”的幽火。
    “曇摩,”一次月圆,她轻声问,“你找到那条路了吗?”
    曇摩没有回头,专注地调整著压力阀:“快了。只差最后一步……”
    “需要一种能承载灵魂震颤的『基质』。”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住枫蝶,看著那双异色瞳在工坊光线下,微微发亮:“枫蝶,你的眼睛……为什么是两种顏色的?”
    枫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长髮,像被火烫到:“生来如此。”
    “不,”曇摩走近,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緋红髮丝,却又缩回,仿佛那是禁忌的圣物:
    “我从古籍残篇中得知,链金术的巔峰成果有『血源刻印』之说,特殊的发色、瞳色,往往是强大血脉或……特殊『质料』的显性表徵。”
    他眼中闪烁著发现真理的狂热:“你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钥匙的一部分。”
    枫蝶后退一步,背脊抵上冰冷的铜壁。
    朱木摺扇“啪”地落地。
    她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曇摩,觉得他像一尊正在被自身欲望熔铸的青铜像。
    “……我不是钥匙,曇摩。我是枫蝶。”
    曇摩却仿佛没听见,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如果能解析你的生命图谱,结合我最新构想的三重『神经融炼矩阵』……或许能创造出真正適用於凡人的『登神之阶』!”
    那一刻,枫蝶眼中某种光熄灭了。她弯腰拾起摺扇,轻轻拂去灰尘,声音平静得可怕:“所以,我成了你的『实验材料』?”
    曇摩一怔,似被这句话刺醒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挣扎,但很快被更强大的执念压下。
    他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不,枫蝶,你误会了!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一旦成功,你我都能……”
    “都能怎样?”
    枫蝶打断他,抬起眼,“都能——长生?都能——成神?都能——把『此刻』像標本一样钉在永恆里?”
    “可『此刻』早被你杀死了,曇摩。”
    她转身,木屐声碎在蒸汽的暗雾里,像一串被掐灭的火引。樱被风卷进工坊,落在炽热的反应釜上,发出“嗤”的焦响,化成一缕緋红的烟,烟里带著淡到几乎空无的苦涩。
    曇摩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极昼里那枚永不坠落的太阳——原来它早已坠落,只是坠在她转身的背影里。
    他无法停下。
    就像射出的箭,无法回头。
    ……
    那次不欢而散后,枫蝶消失了。
    宛若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痕跡。
    镜原的樱依旧年年盛开,空声塔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只是樱道上再没有那个提著朱木摺扇、等他赴约的少女。
    曇摩发疯似地寻找。动用了他在教团內部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他凭藉几项卓越的链金术成果,已不再是籍籍无名的游学僧侣。
    他派人搜遍了檞生岛,询问了每一个可能见过她的人。
    可得到的答案,却惊人地一致:
    数十年来,镜原城乃至整个檞生岛,都从未有过这样一位异色瞳的少女,如此显眼的特徵,若当真存在,绝不可能被轻易遗忘。
    仿佛枫蝶这个人,连同他们共度的那段时光,都只是他漫长修行生涯中一个过於逼真、美好,以至於混淆了现实的幻梦。
    如今,梦终於醒了。
    【小施在这时插了句话:“『言灵娑婆世界』是吧?”赵青微微一笑,早已理解內中变化。
    “两者互为梦之影、影之梦,光至则影散,梦醒则神消,是为心住,又不住。”她点评。
    “怎么说?”小施追问,却得到了难以想像的回答:“第二个故事比第一个更抽象,隱喻更多,某种意义上,你可以把曇摩和枫蝶理解成同一个人,但在真实的歷史中,他们又绝不会是合为一体的。”
    “你可知塔名『空声』二字何解?”赵青適时提问。
    “塔为空,方能容月;心若满,则光不入。钟声鸣响,一奏一变,本是身处虚寂之间,对內心回音的渴望。那枚银钉,钉住的或许不只是夜,还有试图挣脱樊笼的目光。”小施若有所悟。】
    巨大的失落和更巨大的焦灼吞噬了曇摩。
    他將所有精力投入研究,近乎自虐地工作,试图用无尽的实验麻痹自己。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成功地从理论上完善了“通用神经接驳系统”的雏形,並提出了记忆流质“魂釉”的提炼与保存、转化设想,论文震动教团上层,被破格擢升,得以进入“白之月”外九环的机构研修。
    他也失败了。他失去了枫蝶,也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温软的色彩。
    他的心在一次次炼成反应中,逐渐变得像他亲手锻造的合金一样坚硬、冰冷。
    他登上了天梯,进入了那座悬浮於天轨上的神之净土。这里没有日夜,只有永恆柔和的光,奇异草永不凋零,龙与身著白袍的学者穿行於水晶迴廊,討论著世界的法则。
    一切井然有序,符合预言书的规划。
    凭藉著卓越的才能,教团的青铜典册上,他的名字从“曇摩”升为“曇摩大匠”,再升为“曇摩卿”,躋身於高层,甚至能与一些高阶龙类平起平坐。
    曇摩被赐下血统,获得了曾经渴望的认可、资源,乃至延长的寿命。
    昔时高不可攀的神圣天梯,也成了他日常出行的標配,再无需抬头瞻望。
    他几乎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
    但他站在“白之月”透明的天穹下,俯瞰下方渺小的镜原城,心中却只有一片荒芜。
    像一片叶子,从旧季节飘进新季节,找不到可以落脚的根。
    他得到了“长生”的入场券,却弄丟了那个问他“如何留住此刻”的少女。
    ……
    弄丟就丟了罢!
    曇摩自我宽慰。
    数百年过去,他再没向尘世瞥下一眼。
    直到那日,曇摩接到最高指令,前往“伊甸园”参与一项绝密工程——“生命源树计划”。
    他被召至教团最机密的圣所。
    沉重的秘银大门无声滑开。
    纯白的光瀑倾泻而出,映亮来者身影。
    一袭纯白祭袍,华美庄重,映衬著那头愈发绚烂、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晚霞精华的緋红长发。
    她容顏依旧,甚至更添几分非人的、冰雪雕琢般的精致,唯有那双异色瞳——左银右红——却沉淀著深不见底的沧桑与威严,再无当年井畔的俏皮。
    这名无疑是高阶天使的少女微微頷首,声音空灵,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曇摩卿,久违了。”
    “我是本项目的监理使,『红月』弗里嘉。奉白色皇帝御旨,协同诸君,共参生命奥义。”
    她轻轻挥手,开启层层迭迭的圣光结界。
    曇摩僵在原地,千年修持的心境瞬间崩裂。
    “好久……不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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