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
    晨光裹著薄雾漫过医馆的门扉,那门在熹微晨光下镀上了层金漆。
    那雾正顺著瓦当往下淌。铜铃凝著蛛网般的血丝,
    松木板上有一点褐斑,是那蒙面汉流的。
    麂皮绒蘸著醋抹过,那斑在皮子上蕴开。
    轻轻的风儿吹著檐角的铜铃,舌鐸铃铃的碰著,晃动间带著一丝腥气。
    铃舌指骨被雾气洇出玉髓的光泽。
    吴仁安坐在诊台上,指头挑著蛇胆膏在膀子上的创口抹。
    左手的伤结了层琥珀色的痂。
    蛇胆膏抹上去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那痂被碾碎,敷上的药膏堵住了要渗出来的血。
    吴仁安用银刀片刮去柏木诊台缝里的油渍。
    七叶莲粉簌簌洒落,腐檀香混著陈年血垢蒸腾起来,像焚了半截的犀角。
    晾药架新添的三筐醉鱼草还沾著的血味。
    叶脉间凝的露珠泛著铁锈腥甜。
    最西头那筐蜈蚣干突然爆开细纹,二十对步足在晨雾里抽搐,仿佛昨夜死透的人还在挣扎。
    井台边的乌头霜积了三指厚。
    吴仁安握药杵的手顿了顿。
    杵尖北斗纹路卡著片带血丝的指甲盖,正是药童左手小指的残骸。
    他蘸著七叶莲药酒继续捣碾。
    冰晶混著骨渣在石臼里泛出蚌壳青。
    前日溅在《黄帝內经》帛书上的脑浆已凝成蜡状。
    被他刮下来掺进壮阳的斑蝥虫粉里。
    晨风掠过晒僵的环蛇干,尾尖扫落几粒带髓的骨碴,在青砖上滚出个残缺的“之”字。
    药橱第三层突然传出细响。
    装著寒水石的陶罐正在“吐纳”。
    霜雾顺著“手少阳三焦经”的木刻纹路爬行。
    途经曲池穴时凝成冰丝。
    他掀开地字號抽屉取赤石脂。
    瞥见暗格里泡胀的指骨——药童右手拇指正浮在七叶莲药酒里。
    辰时的梆子漏进窗缝。
    吴仁安捻起粒马钱子对著天光端详,种皮皸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浆液。
    井台皸裂纹里未擦净的血渍同色。
    自家的马钱子没炮製过,师父教过砂炮。
    得空试试…
    他忽然屈指弹飞种仁。
    那毒果撞上铜铃指骨,在雾靄里盪出个宫商走调的颤音。
    灶房飘来煎药的苦香。
    新来的学徒正用吴仁安教的“九蒸法”熬製鹿茸。
    紫砂罐沿凝著的白霜泛青,分明掺了寒水石粉。
    “熬的仔细些…”
    “是。”学徒被声音惊醒,有些慌乱。
    吴仁安嗅了嗅雾气。
    抬脚碾碎砖缝里新钻的蜈蚣——那虫豸吞过药童的碎肉,脊背泛著不自然的靛蓝。
    辰光攀上东墙。
    井水突然翻起细浪。
    浸泡犀角的陶瓮裂开蛛网纹,水面上浮著片带漕帮刺青的皮肤。
    吴仁安舀起半瓢毒水浇灌七叶莲。
    那水如丝般在叶上滑过。
    医馆开张的云板尚未敲响。
    巷口已传来漕帮力夫的號子。
    吴仁安將最后半截脊骨塞进寒水石罐,骨节撞上陶壁的闷响。
    雾靄漫过柏木楹联时,“寧治十伤不医一病”的“伤”字正在闪著光。
    搬开大门,云板抢著和那號子在巷子里捲动。
    卯时三刻的梆子將將敲过末响,青石巷的薄雾忽然炸开。
    粘著泥的皂色厚底靴子踩在门槛上。
    带著的泥巴在青白色的条石面儿拖出一道鸡爪爬似的泥痕。
    人还没进,铜包木的腰牌就碰上了松木门扉。
    “衙门班头到…”
    捕头牛焕章的皂靴踏碎檐下白色碎屑。
    十二枚铜腰牌又挨个撞在包铜门框上。
    撞的是门乒乒作响。
    那捕头手腕一抖,腰牌嗖的一扔。
    没入松木中。
    惊得学徒怀里的《伤寒论》脱手坠地,书页哗啦啦翻到“蓄血证”篇。
    正停在“少腹硬满”四个硃批大字上。
    捕头未动,其后的手下却没停,一个愣头青直衝冲的就撞在挡在前面不走的捕头身上。
    却是自己一个踉蹌。
    险些栽倒…
    牛捕头左脚一勾,刚巧绊的他倒头栽在刚刚地上蹭出的泥垢。
    头也不看这愣头青,带著眾差人进了医馆。
    一个相熟的老差人把他扶將起来,递出块帕子给他擦了擦泥。
    “你傻呀,那捕头不走你也有啊…
    阿銓,不是我说你,这有的场面要用眼看,看到不对的就不能蛮著上。”
    老差人语重心长的说著。
    那年轻的差人道了声是,谢过了他。
    “阿伯,我晓得了…这班头真…”
    话未说完便被老差搅断,“可不敢乱说,不说了…且去办差罢!”
    两人也跨了进入。
    药铺里一位老汉躺在塌上。
    吴仁安银针正刺在老汉承山穴。
    针尾繫著的红绳突然打了死结。
    老汉身上是那白鹤馆的“白鹤亮翅”打出来的於青。
    床榻上扎针的老汉突然抽搐。
    足三里穴暴起青筋,像极了药童那夜经脉逆冲的模样。
    他並指叩其委中穴。
    余光瞥见牛捕头腰间牛尾刀鞘的铜吞口——那上面漕帮双蛇缠柱的暗纹还沾著新鲜松脂。
    “差爷有何贵干…”吴仁安出声询问。
    “小店有客,恕不能迎差爷。”
    “前日有人报药童失踪...”
    牛焕章蒲扇般的巴掌按上柏木脉枕。
    檀中穴处的刺青泛著乌青色。
    老少两个衙役杵在门边,皂靴碾著门槛雄黄粉,碾出个残缺的星。
    “敢问可是衙门刑房牛焕章牛捕头…”
    牛焕章捻起一粒白色碎屑,放在鼻头嗅了嗅。
    酸的…
    “是又如何?”
    吴仁安指尖搭上捕头关脉。
    诊台下暗格里就泡著药童肋骨的瓷瓮。
    就是他要找的人。
    牛焕章的脉象如滚水泼雪,分明是戌时纵慾过度。
    寅时又饮了掺蛇胆的虎鞭酒。
    晾晒架的巴戟天应声爆荚,种仁溅在捕快皂靴上,汁水染出了个倒悬的人字图。
    “牛爷这脉象——”
    吴仁安突然並指叩其志室穴,捕头镶玉的犀角腰带“咔嗒”崩开。
    右食指一敲铜台,劲力顺著台子一震。
    铜药秤上的鹿茸片突然跳起,秤砣正指向门口的老少二人。
    “脉象如何…”牛捕头饶有兴趣的凑到跟前,让他附耳说。
    “差爷脉象雄浑有力,我再给您添些补药更有力…”
    学徒適时捧来海马乾,晒得半透的药材泛著诡异的珍珠光。
    右手一拍桐木药柜,震开那『锁阳』的格子。
    吴仁安抓了三钱锁阳添进戥子,鹿角霜混著韭菜籽在秤盘上跳。
    惊得衙役腰刀穗子缠住药橱铜环。
    一个在到处翻找的差役额头被跳过的鹿角碎一击。
    碰的一声撞上了桐木柜子。
    最上层装著乌头的锡罐突然“咯”地轻响,罐口霜雾漫出来,在空中凝成个童子盘坐的轮廓。
    那差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牛焕章忽然按住刀柄,刀鞘上的云纹正对吴仁安眉心。
    晾药架西头的蜈蚣干被阳光晒的集体暴颤。
    吴仁安不紧不慢写下“五子衍宗丸“的方子。
    笔锋扫过“菟丝子”三字时,特意將兔字头描成盘蛇状。
    “差爷勿怕,小人是良民…”吴仁安摆了摆手,示意手中无物。
    “早晚各服七丸。”他將药包推过诊台。
    繫绳用了仁安堂特製的九结法。
    “房事前用黄酒送下。”附耳低语时,袖口漏出的七叶莲粉正染蓝捕头耳后刺青。
    那漕帮標记渐渐化作靛蓝色的阴纹。
    年轻捕快靴尖突然踢翻乌头罐,霜雾漫过井台。
    將前夜未洗净的血渍凝成冰。
    牛捕头冷哼一声,狠狠剜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个小畜生,漕帮出的五百两晚就进自己裤襠了。
    子承父业…呵,挡了老子財路看你怎么继续在衙门呆…
    吴仁安適时递上温好的药酒,琥珀色的液体泼溅处。
    冰晶里顿时化作青烟。
    牛焕章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后槽牙嵌著的金牙闪过寒光——分明是漕帮小头目才有的制式。
    看来这捕头不乾净的传闻是真的。
    亦不是子虚乌有之事。
    学徒突然打翻艾绒筐,燃烧的灰烬在空中熏出艾草香味儿。
    牛焕章佩刀扫过《子午流注图》。
    刀穗缠住亥时方位的血渍,將“惊风”二字扯得支离破碎。
    吴仁安用乌头酒擦拭被刀鞘碰过的楹联,“寧治十伤不医一病”的“伤”字碎成蛛网般的裂纹。
    辰光漫过晒药场时。
    牛焕章抓著药包的手顿了顿。
    他袖口滑出半片带血渍的犀牛角,正与吴仁安暗格里的残片严丝合缝。
    衙役的皂靴碾过门。
    那碾碎的雄黄粉混著前夜残留的脑浆。
    临行前牛尾刀鞘扫过井沿,刮落的青苔下露出指甲盖大的骨渣。
    吴仁安目送官差转过街角。
    转身將乌头霜撒在骨渣上,那点白屑遇毒即化,融进砖缝里新钻出的蜈蚣口中。
    虫豸吞了毒霜,脊背立时泛起靛蓝。
    牛捕头的厚底靴子踏在青石板路上,心中想著那愣头青是越想越气。
    他老子在刑房干了十几年,给好处都不收…处处和自己过不去。
    好不容易大家收点辛苦钱,他还来搅和。
    索性派他带两个捕快去拿城南的贼。
    那贼諢號叫“破风刀”,原是城南李家的佃户,不知是从哪学了一手乱刀。
    半夜杀了主家十一口人,又辱了主家的姑娘。
    被衙门通缉要拿他,府君要他人头杀鸡儆猴,敲打敲打当地帮派。
    那“破风刀”也是个爱人前显圣的主,將那拿他的两个捕快踢晕。
    和愣头青他爹玩起了捉对廝杀。
    他爹不知从哪练的残功,內气只有一半堪使。
    打到半截內气没了劲。
    不一会就被那廝砍成了血葫芦。
    道是刀刀不砍命门,將他杀的是刀山里滚过似的。
    险些没死,幸得是城南医馆不收什么刀砍剑劈的病患。
    到底是死了。
    气就气在这小鬼又接了位,他爹生前给总捕头写了那半截子內功。
    捕头髮话了,说给他儿子也搞个差役当。
    还得自己五百两雪纹银是到嘴的鸭子长腿跑了!
    踢了一脚路边的杏树,落下的果儿砸在年轻捕快头上。
    ——
    巳时的日头攀上晒药架时,井台边的雄黄粉已摆出个残缺的经脉图。
    吴仁安用银针挑起半钱斑蝥虫粉。
    细看那粉末里混著的指甲碎屑——正是药童小指上那抹靛蓝染剂。
    学徒捧著《医案》呆立檐下,“亥时惊风”处的墨渍凝成血痂。
    被他用乌头霜反覆摩挲后。
    像片乾涸的蛇蜕。
    扶正固本丸在铜药臼里泛著珍珠灰。
    吴仁安刻意省去九蒸九晒的工序。
    二十粒药丸裹上七叶莲粉时。
    灶膛飘来的药香混著一缕微不可查的尸蜡气息。
    惊得梁间夜蝠撞翻半筐新收的蛇床子。
    柏木诊台裂缝里渗出的脑浆残渣。
    被他刮下来掺进海马胶。
    琥珀色的浆液在日光里泛著油光。
    隨药杵捣碾渐渐凝成虎骨膏状的稠物。
    吴仁安捻起碎骨投进寒水石罐。
    骨殖撞上陶壁的闷响,惊得井水浮起团带刺青的皮肤。
    晾晒场的艾草垛突然倾斜,吴仁安用蛇纹皮囊收装著灰渣。
    暗格里泡著的肋骨正浮出七叶莲药酒。
    骨面细密的凿痕暗合《雷公炮炙论》的禁忌篇,倒像是刻意仿著解剖铜人的手法刻就。
    午时的梆子声漏进炮製房时,新制的五子衍宗丸正在阴乾。
    吴仁安留了三处破绽:菟丝子未去绒毛,车前子混著井台骨渣,覆盆子沾著前夜未净的血渍。
    青瓷药瓮封口时,他特意將蜡丸摆成任脉走向,最末一粒正对气海穴方位。
    学徒捧著药筛经过。
    七叶莲粉簌簌落下,正將残字掩成经脉图上某个要穴。
    未时的日头最毒,晒药场的马钱子集体爆荚。
    吴仁安蹲身拾掇毒果时,发现最饱满那粒嵌著半片带刺青的皮肤——漕帮双蛇缠柱的纹路,此刻正在种仁表面泛著油光。
    他將毒果投入寒水石罐,骨殖相撞的脆响里。
    申时三刻,炮製房飘出混著尸蜡味的异香。
    吴仁安掀开紫砂罐,鹿茸片已与药童的指甲碎屑熔成晶莹的膏体。
    他用蛇胆酒调和著膏药。
    留了两处火候偏差——武火多烧半刻,文火少煨一息。
    再碾开手臂上的痂,余下的药膏消去了残毒。
    学徒在用铲在清理著被毒辣日头晒硬的泥垢,铲起来的碎成渣被巷子里的风吹走。
    送水的挑夫挑著两担子水。
    吴仁安接过水桶倒进后院新置办的陶缸。
    “这日头毒的厉害,大夫俺想开些中暑的药可成…”挑夫接过学徒递上的抹布擦了擦额头的汗。
    “自是可以的,老人家,我且给你抓一副也成。”吴仁安笑著给挑夫倒了杯解暑的凉茶。
    吩咐学徒去按方子抓药。
    桐木的药柜重而厚,学徒艰难的抽出一个个药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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