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员递上毛毯和热水,他却只是摆了摆手,用毯子將苏晚裹得更紧。
    “找到其他人了吗?”他问,声音嘶哑。
    “报告长官,海面上只发现你们两位。”
    顾沉的心臟重重落下,又感到一种罪恶的解脱。结束了。陆景行,连同他那座偏执的展览馆,都沉入了海底。
    他垂头,看著怀中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苏晚。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雕塑。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隨即是一个兴奋的喊声:“找到了!在漩涡边缘!还有生命体徵!”
    顾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苏晚也动了。她僵硬的脖颈转向声音的来源,空洞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焦点。
    几分钟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被抬上了甲板。那不是连滚带爬的船员,而是陆景行。他面如死灰,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但一只手却死死地攥著。
    医护人员立刻围了上去,进行初步检查。
    “瞳孔对光有微弱反应,心跳极其微弱……”
    苏晚挣脱了顾沉的怀抱,一步步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很稳,不像一个刚刚经歷过生死的人。
    她停在陆景行身侧,视线落在他紧握的拳上。医护人员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徒劳无功。苏晚蹲下身,用自己冰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轻將他的手指剥开。
    那是一条编织粗糙的手链。红色的绳子已经褪色发白,上面串著几颗廉价的塑料珠子。
    是她送的。
    大一那年,她参加义卖,亲手编了几十条,卖十块钱一条。陆景行是第一个顾客,他买走了第一条。她早就忘了这件事。
    顾沉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对著那条手链出神。
    “苏晚,”他开口,试图將她拉起来,“他已经有专业的人处理了。你过来。”
    苏晚没有动。
    “长官,他不行了!心跳停止了!”一个年轻的医护人员惊慌地喊道,手上的除颤仪还没准备好。
    苏晚猛地抬头。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推开那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按压位置不对!”她吼道,双手交叠,精准地定位在陆景行的胸骨上,开始用力按压。一次,两次,三次……標准得像教科书。
    “苏晚,你做什么!”顾沉抓住她的手臂。
    “放手!”苏晚头也不回,“他会死!”
    “他该死!”顾沉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忘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忘了那艘船是怎么沉的?”
    “我只记得是他把我们推开的!”苏晚的每一次按压都用尽全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顾沉,我是个医生!”
    “你首先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苏晚的耳朵。她停顿了半秒,隨即开始新一轮的按压,动作更加决绝。她俯下身,准备进行人工呼吸。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顾沉。
    他看著自己的妻子,正试图用自己的呼吸去唤醒另一个男人。一个將她囚禁在过往里的疯子。他所有的隱忍、亏欠、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开。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退后一步,在苏晚即將吻上陆景行嘴唇的瞬间,发出一声撕裂布帛的声响。
    “刺啦——”
    苏晚的动作停住了。她回过头,看见顾沉扯开了自己湿透的衬衫,纽扣崩飞了几颗。
    他赤裸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海风里。左胸,靠近心臟的位置,有一道狰狞的旧疤。那是一道贯穿伤,陈年的疤痕组织泛著白色,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医生?”顾沉的声音很轻,却带著淬毒的寒意,“那你看看这个。”
    苏晚的呼吸凝滯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身下的陆景行。医护人员刚刚剪开了他湿透的上衣,同样的位置,一道形状、长短、甚至连顏色都几乎一模一样的疤痕,赫然在目。
    两道疤痕,像一个跨越了生死的诡异对称。
    顾沉看著她震惊的脸,一字一句地问。
    “你在救他。可你还记不记得,这两道疤是谁留下的?”他向前一步,逼近她,“是我,是他,还有你。苏晚,两年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你救他的命,谁来救我的心?”
    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蜂鸣声,还在单调地响著。
    苏晚跪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的手还搭在陆景行的胸口,人却已经完全僵住。
    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声停了。不是因为抢救成功,而是因为另一台机器被推了过来,新的电极片贴上了陆景行的胸膛。顾沉没有再看。他只是將自己撕裂的衬衫拢了拢,扣不上,就那么敞著,走出了那个临时搭建的急救棚。
    海风灌进来,带著咸腥的湿气。苏晚跪在原地,没有动。她的手还保持著按压的姿势,指节泛白,身体却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气。
    “医生,你……”新来的医护人员看著她,有些迟疑。
    苏晚缓缓收回手。她没有看陆景行,也没有回头看顾沉离开的方向。她只是低头,看著自己掌心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皮肤。
    陆景行活下来了。
    除颤成功后,他的心跳恢復了微弱的搏动。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询问自己的状况,也不是看周围的环境。他转动著眼球,乾裂的嘴唇翕动,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苏……晚。”
    守在床边的护士俯下身。
    “什么?”
    “苏晚。”他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顾沉就站在病房的玻璃窗外。他听见了。他看著里面的苏晚闻声站起,走到床边。他看著陆景行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她。
    苏晚避开了。
    顾沉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一眼。
    三天后,顾沉推开病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苏晚坐著,正在削一个苹果。她的手指很稳,刀锋贴著果皮,一圈一圈,长长的果皮垂下来,没有断。陆景行半靠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他没有看苹果,只看著她。
    “你还是这个习惯。”陆景行的声音里带著病后的虚弱,“一整条,从不断开。”
    “忘了。”苏晚说。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你忘了很多事。”陆景行说,“那条手链,你也忘了。”
    苏晚的刀顿了一下。果皮断了。她把刀和苹果都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去叫护士。”
    “不用。”陆景行叫住她,“苏晚,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有。”
    就在这时,顾沉走了进来。他的出现打破了房间里那种怪异的亲密。他手上没有带任何东西,两手空空,像一个不速之客。
    “恢復得不错。”顾沉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
    陆景行看向他,嘴角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托你太太的福,她救了我。”
    “她是医生。”顾沉回敬。
    “不,”陆景行摇头,“她首先是苏晚。”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顾沉。他没有理会陆景行的挑衅,而是转向苏晚。“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我还有些事……”苏晚试图解释。
    “没有了。”顾沉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著无法抗拒的压力,“现在就走。”
    陆景行在他们身后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两人都听清。
    “苏晚,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一趟法国吧。”
    苏晚的脚步停住了。
    顾沉没有停,他拉开门,等著她。
    “把两年前没走完的路,走完。”陆景行继续说,“把该结束的,都结束掉。”
    苏晚终於抬起头,看向顾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著她,等著她的选择。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
    陆景行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復。那道狰狞的伤疤癒合得很好,和他胸口那道旧伤並列在一起,像一对不祥的孪生子。
    去法国的提议,他只提了那一次。但他不需要再提。这件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三个人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顾沉最终同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何种心態,或许是想看陆景行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又或许,他只是无法忍受苏晚和陆景行两个人去。他必须在场。
    私人飞机的机舱里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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