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下沉。
    霓虹灯的液体光芒,顺著潮湿的玻璃幕墙流淌,像一道道腐烂的伤口。
    苏晚穿过一条散发著地沟油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后巷,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门上没有门牌,只有一个陈旧的、被磨了的鬼脸涂鸦。
    她抬手,敲了三下。不轻不重。
    门轴发出呻吟,开了一道缝。一只手伸出来,乾瘦,指关节粗大。
    “东西。”一个沙哑的男声。
    苏晚把一个布袋递过去。那只手接过去,掂了掂分量,然后才把门完全拉开。
    “进来。”
    房间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是十几块屏幕。屏幕上跳动著瀑布般的数据流,绿色的字符映亮了一张苍老的脸。他就是鬼叔。一个活在数据阴影里的人。头髮稀疏,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面印著“代码即法律”。
    “坐。”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满是零件的椅子。
    苏晚没有坐。她站在房间中央,被那些屏幕包围,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蚁巢的异物。
    鬼叔把那个布袋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现金?你倒是老派。”他拆开袋子,把一沓沓的钞票拿出来,用验钞机过了一遍。机器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说吧,什么话儿。”他头也不抬,眼睛盯著验钞机的计数器。
    “一个硬碟。”苏晚把那个银灰色的铁盒子放在他面前,“里面有一段音频,还有原始的信號数据。我需要你分析它。”
    鬼叔的动作停了。他终於抬起头,浑浊的眼球转向苏晚。“你父亲的?”
    “是。”
    “你爸可是个大人物。”鬼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人物的东西,价钱也大。你带来的这些,只够我开机。”
    “我知道。”苏晚回答,“事成之后,还有五倍。”
    “成交。”鬼叔把钱扫进抽屉,把硬碟接上自己的工作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快得像一阵雨点。“音频修復?数据溯源?还是別的?”
    “全部。”
    “要求还挺多。”鬼叔嘟囔著,调出了硬碟里的文件。他先是点开了那个被苏晚刪除又恢復的文档,扫了一眼,没什么反应。然后,他打开了那个核心数据包。
    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了。不再是平稳的绿色瀑布,而是一片混乱的、闪烁的乱码。
    “操。”鬼叔骂了一句。他把椅子拉近,身体前倾。
    苏晚的心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操作著滑鼠,尝试了几个不同的协议去读取,屏幕上弹出一连串的红色错误提示。
    “我父亲说,这是十二光年外传来的信號。”
    鬼叔嗤笑一声。“十二光年?小姑娘,你科幻小说看多了。这种级別的干扰和数据结构,只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某个国家的军用黑箱。搞不好还是非法的通讯监听。”
    他换了一个思路,不再尝试破解,而是开始分析数据包的封装结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主机风扇的低鸣。
    苏晚看著他的侧脸,那张原本写满市侩和不耐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专注。一种猎人发现前所未见猎物时的专注。
    “不对……”鬼叔喃喃自语,“这加密方式,我没见过。”
    “很难解开?”
    “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鬼叔停下手,转过身,面对著她。“这不是加密。”
    苏晚不解。
    “这么说吧,”鬼叔拿起桌上一个魔方,把它打乱,“加密,就像这个。我知道它的规则,就算再复杂,我时间总能把它还原。因为我知道它最终会是个六面同色的方块。”
    他把魔方扔回桌上,指著屏幕上的乱码。
    “但这东西,它不是魔方。它是一个用魔方的零件,拼出来的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它有结构,极其精密,逻辑自洽。但是,它的基础规则,和我们人类已知的所有数据理论都对不上。”
    他调出一个分析图。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到令人晕眩的三维模型,无数的节点和线条交织在一起,像一个悬浮在宇宙中的金属荆棘球。
    “你看这里,”他放大模型的某个部分,“数据被分成了上万个层级。每一层都在用不同的逻辑进行自我校验。它不是一个等著被读取的文件。它更像一个……活的程序。或者说,一个锁。”
    “锁?”苏晚重复著这个词。
    “对。一把你根本找不到钥匙孔的锁。或者说,它本身就是钥匙孔。”鬼叔的语速越来越快,“它不是在『记录』什么信息,它是在『构建』一个通道。它的结构本身,就是一个坐標。”
    苏晚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坐標。
    父亲说的“钥匙”,就是这个?我们把门……打开了……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鬼叔的表情严肃起来,之前的轻浮和贪婪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父亲的遗物。”
    “你父亲还接触过谁?他有没有国外的背景?或者军方的?”
    “没有。他只是个天文学家。”苏晚的声音有些发乾。她不能说出真相。鬼叔不会信,只会把她当疯子。
    “天文学家?”鬼叔冷笑,“哪个天文学家会碰这种东西?这玩意儿比五角大楼的防火墙还棘手。这根本不是自然信號,也不是人类能造出来的东西。至少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你听著,小姑娘。我不管你父亲是谁,也不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现在把它拿走,然后忘了你来过这里。”
    “你分析不出来?”
    “我能。”鬼叔断然回答,“给我足够的时间和资源,我能撬开它。但问题是,我不想。这东西太烫手了。它就像一个没贴標籤的核弹头。你不知道它是哪家的,也不知道密码是什么,你唯一確定的,就是別去碰它。”
    他走到苏晚面前,把硬碟从工作站上拔下来,塞回她手里。
    “我不要你的钱了。”
    “为什么?”
    “老子想多活几年。”鬼叔点了根烟,烟雾繚绕中,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我这辈子,接过黑活,洗过数据,给见不得光的人干过见不得光的事。但我有条规矩,不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这玩意儿,超纲了。”
    他拉开门。“走吧。以后也別再来了。”
    苏晚握著那个硬碟,铁盒子冰冷,却像一块烙铁。她父亲用后半生的沉默封印了这个秘密,而鬼叔,一个只认钱的地下掮客,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就选择了退缩。
    恐惧是会传染的。
    她没有动。
    “如果,”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异常沉重,“如果我非要你分析下去呢?”
    鬼叔猛地回头,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完,把菸头狠狠地摁在墙上。
    “你疯了?”
    “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能做什么?去告诉政府,嘿,我爸收到了一个外星坐標?还是去跟媒体说,我们被一个十二光年外的东西盯上了?他们会把你关进精神病院,然后把这个硬碟拿到某个地下五百米的实验室里,直到他们蠢到真的把那扇门打开为止!”
    鬼叔的话,像一盆冰水,从苏晚的头顶浇下。
    她一直被恐惧和追寻真相的执念推著走,却从未想过,然后呢?
    “这不是你能玩的游戏。”鬼叔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拿著它,找个地方,用一千度的火烧了它,或者把它沉到马里亚纳海沟里。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苏晚沉默地看著他。
    最后,她把硬碟放回自己的包里。
    “谢谢。”
    她转身,走出了那扇铁门。鬼叔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后巷里依旧昏暗潮湿。苏晚走出来,重新回到城市的光污染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刚刚挣扎著浮出水面,却发现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汪洋。
    鬼叔的话是对的。
    她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
    “不能回答……绝不能回答……”
    如果这个坐標,本身就是一种提问呢?
    而沉默,是否也是一种回答?
    她停下脚步,拿出手机。那个备註著“林教授”的號码,在屏幕上发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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