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公,学生写的是治国策论!”
    “学生写了道论阐述!”
    “学生写的是传承育人!”
    “米公”捏著山羊须,面上祥和又慈善,“好好好,都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吶!”
    他抬手,“坐。”
    台下乌泱泱的学子眼放精光,抱著考箱齐齐席地而坐。
    “米公”一本正经地捏著白的山羊须,垂在桌案下的小指却在微微发抖,
    “遥想当年,老朽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连一支黄杨木毛笔都买不起,只能日日用枯枝反覆练习,夜抄书卷时,烛火更是烧破了三件粗麻衣……”
    “可那又怎么样?只要能成为我棲梧栋樑,能用这双手造福百姓,一切都值得!”
    台下学子正握著拳头噙著泪,听得慷慨激昂,谁知台上老者突然话锋一转,在红绸桌案上用力一拍,
    “可如今,看看你们自己,连考箱都是松木的,实在是太过铺张浪费!”
    眾人被吼得一愣,松木?
    他们不该用松木考箱吗?可这已经是最廉价的木材了…
    “米公!”一位学子恭敬起身,“不是学生不懂节俭,而是杨柳木实在柔软,根本不適合做考箱啊!”
    “对啊,考箱跟著我们远赴京城,若採用杨柳木,半路上就会坏掉的!”
    “错!”
    “米公”忽地起身,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点上那学子鼻头,“你们不是不该用松木,而是不该用考箱。”
    闻言,台下顿时响起阵阵惊讶的譁然。
    不用考箱,笔墨纸砚该往哪里装?
    老者却面不改色,负手踱到台前,乾枯的嘴才一张开,台下又霎时寂静如水。
    他实在享受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轻飘飘地说道,“用布袋。”
    什么?
    布袋?
    眾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布袋容易破损不说,还会损伤笔尖,一根耐用的狼毫便要將近一贯钱,他们常年用笔,若是坏了就更换,一年下来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啊。
    怎么会比松木考箱更省银子呢?
    老者挥手打散满场议论,“至於笔尖,你们做个笔套將它护住即可,有什么难?”
    这…虽说听起来麻烦些,倒也的確是个办法。
    见眾人垂眸思考,“米公”忽然冲皇宫方向拱手遥拜,“棲梧如今国力如此雄厚,我等最当感念谁?”
    “当感念皇帝陛下!”不知是谁高呼一声。
    “没错!”老者突然从袖中掏出个豁口瓷碗,振臂一呼,“就连陛下龙案上的笔洗都是缺角的青瓷,你们又有何脸面用松木考箱?”
    陛下的笔洗都是缺角的青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逢考必落皆是因心魔作祟,都怪他们一心贪恋华贵的松木考箱!
    “学生有罪!”一个麻衣书生突然扯断腰间的玉佩穗子,重重摔在人群里,“上月竟了半两银子打这劳什子!”他狠狠踩住玉珏,“米公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人摔踩玉佩的声音还未停歇,又有数名学子红著眼扯下腰间佩饰,一枚枚羊脂玉佩接二连三被摔在地上,发出“叮叮噹噹”的脆响。
    “米公”喉结滚动,脚尖不自觉往前蹭了半步,他分明看到有的玉佩莹润如脂,不知比他腰间粗劣的玉葫芦好上多少倍。
    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面上却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诸君若能持守清贫之心,何愁他日功名不就?”
    “米公所言极是!”
    “米公”点点头,面上露出满意的红润。
    效果很好,他只不过胡言乱语一通,这些人就將他奉若神明,根本不用脑子思考。
    他捏了捏袖中硬邦邦的捲轴,接下来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微末躲在车帘后轻笑,这哪里是讲学,分明像是在煽动造反。
    她忽觉车辕猛地一沉,就见赵晏裹著些许寒意挤上车来,披风上的暗色蟒纹轻轻覆上她的膝头。
    赵晏就著她挑帘的手往外瞥,下頜轻轻抵在她的肩头,“譁眾取宠。”
    微末轻笑,抬起青葱般的手指点向临街酒楼,“王爷瞧。”
    酒楼二层雕木窗处,赵柯罗正斜倚在窗框上,面朝高台方向,手里捏著盏赤金酒杯。
    赵晏轻嗤一声,“果然有此人在背后操纵。”
    微末还未答话,就见台上老者的枯手突然一抖。
    白袖中顺势滚落一卷暗黄色的捲轴,呼啦一下应声展开,李崇文惊出一身冷汗忙伸手去接,堪堪接住另一端时还不忘瞪了老头一眼。
    这可是赵柯罗特意从高昌带来的苕溪诗帖真跡!扯坏了可怎么好?
    “是苕溪诗帖!”
    台下顿时有人爆出惊呼。
    “米公”在一片惊呼声中假意用袖口抹了抹眼角,“老朽一生埋首书卷,自觉身前成就已无法超越,决定从今日起,封笔归隱!”
    他颤巍巍抚上诗帖,“这是老夫此生至高荣誉,今日便也一併毁去了事!”
    说著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匕,作势就要往帖上斩去!
    我了个老天爷!
    李崇文嚇得乌纱帽都滚落在地,一把擒住“米公”手腕,“你搞什么!”
    “米公”却背对人群朝他眨眼,又颤巍巍转回身,在一眾学子的呼天抢地中痛心疾首道,“可惜唯有一事,老朽到死也不敢瞑目啊。”
    “学生愿为米公分忧,只求您留下这诗帖!”
    “对,学生愿为米公赴汤蹈火!”
    “米公”乾瘪的唇角抽搐两下,看起来像笑又像哭,十分怪异,他忽然抬手指著皇城方向,“太子殿下乃嫡长正统,如今却被困在东宫,实在是我等臣民之痛!”
    “我等该解救太子於危难之中啊!”
    “咳咳咳!”
    台上苍老的声音径直钻进赵柯罗耳中,惊得他接连呛咳。
    他手背顿时暴起层层青筋,赤金酒盏也被生生捏弯,用高昌语低声咒骂,“蠢货!谁让他当眾提起太子的?!”
    皇帝本就想放过赵元僖,却苦於没有时机,这个冒牌货只需找几个忠心的学子写上几篇文章,再以米公的身份当面劝诫,皇帝定会就坡下驴。
    最多训斥几句或打上几下,人就会被好好地放出来。
    可这个蠢货竟然煽动学子直闯皇宫?
    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好台阶,若是惹恼了皇帝追查下来,查到他插手棲梧內政,再被扣上个聚眾谋反的罪名,还会有好果子吃?!
    到时別说赵元僖保不保得出来,他还能不能顺利回到高昌都是个问题!
    正想著,他急忙冲隨从低喝,“快去將那老东西给本殿扯下来!”
    可惜,已经晚了。
    眾学子已经高举著拳头如游行一般径直朝皇宫而去。
    赵柯罗气的嘴角抽搐……
    那老头却颤巍巍爬下高台,蹲在地上捡起了方才被学子砸碎的破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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