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东方刚刚泛起一道蟹壳青,仁明殿的宫灯却早已点亮。
    微末坐在妆檯前,任由阿乔为她綰上最简单的垂月髻。
    鬢间未著丁点金银玉器,素净的像是未出嫁的女儿,唯有眼底那一抹青黑,与白皙的脸颊格格不入。
    阿乔脸色也不好,显然同样彻夜未眠。
    她看看铜镜里的人,还是选择了沉默。
    反正不管娘娘去哪,她都要跟著的,罢了。
    天下男子果真半点也靠不住,实在坏透了。
    过去她常听人说陛下无情,那时还不觉得,如今再看,果然无情至极。
    娘娘都要走了,陛下竟一直都没过来看看。
    哎。
    她想给微末簪上根玉簪,微末却出声阻止了她,“何必枝招展的。”
    阿乔刚想劝上两句,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贵妃娘娘!”
    宋知意不等通传,一把推开了仁明殿的大门。
    微末扭头看去,只见她杏色裙裾都被晨露打湿了大半,发间流苏叮噹乱撞,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她扶著门框喘气,眼角噙著抹热泪,“姐姐......我、我刚听说......”
    微末站起身,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怎么跑成这样?”
    宋知意扑到她跟前,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衣袖,“姐姐怎么突然就要走?我……”
    微末勾了勾唇角,抬手为她抹去滚落的泪。
    越过宋知意单薄的肩头,微末看见温晴玉隨后跟了进来,静静地立在殿门前。
    她舍了从前最爱的大红,反而穿著一袭靛青色的衣裙,她倚著门框,晨光在身后勾勒出一道朦朧的轮廓,那双颇有攻击性的眼睛此刻却深沉如水。
    “江南风景好,我想去看看。”微末收回目光,轻轻拍著宋知意的后背。
    宋知意却忽然抬起头,“可是,妃嬪离宫,不就代表著……”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离宫即是休弃,代表著从此与皇家再无瓜葛,日后再想回来,就不可能了。
    “傻丫头。”微末为她理好散乱的鬢髮,“听闻清阳公主的行宫临著西湖,你日后若得空,微服出巡,便去看看我。”
    “这怎么行?”宋知意突然挣脱开她的手,“姐姐一介女流,流落在外如何生活?嬪妾这就去求见陛下,姐姐別走,等我回来!”
    说罢竟就提起裙摆,一溜烟地往外跑去。
    “知意?”微末想拦住她,可一转眼,人就已经没了影子。
    殿內骤然安静了下来。
    微末与温晴玉对视一眼,很是无奈。
    温晴玉仍旧倚在门边,片刻后说道,“没想到,我回来了,你却要走了。”
    微末苦笑一声,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这里像座牢笼一样,也没什么劲。”
    “没劲?”温晴玉蹙起眉,探究地打量她,“有他在,怎么会没劲?”
    微末沉默,下意识抚上左手的手腕。
    却在触到空荡荡的肌肤时忽然惊醒。
    那里曾套著个翠玉鐲,是赵晏亲手为她戴上的,可她昨夜就將那东西褪下去了,此刻空空如也。
    许久,温晴玉再次开口,“你和他怎么了?是因为苏晚昭么?“
    “不因为任何人。”微末抬眼看她,眸中似有雾气氤氳,“只是有些事,说穿了以后,就无法再面对了。”
    “与其心有隔阂,不如相忘於江湖。”
    温晴玉定定地望著她,忽然正了正身子缓步走来,伸手拂去她肩头並不存在的尘埃,“我觉得你还会回来的。”
    她又后退一步,屈下膝盖福了福身,“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郑重。
    微末前些日子疏通吏部,为父亲重新觅了个九品京官,她的家人此刻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了。
    虽说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与从前的礼部侍郎天差地別,但温晴玉已然知足。
    微末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温晴玉已经转身离去。
    靛青色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那个曾经与她同在锦澜王府,如今又同在皇宫屋檐下的女子,终究也成了宫墙上一道模糊的剪影。
    阿乔无声凑上来,“娘娘,时辰到了。”
    微末轻轻嗯了一声,最后看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环顾一圈她居住了许久的宫殿,又望了望那个最熟悉的方向,终於轻声开口,“走吧。”
    …
    仁明殿外,卫驍正单膝跪地检查马车的轮轴。
    他今日晨起去寻了德安,想从宫外调来一辆马车直接停在仁明殿门口,没想到他才开口,德安连陛下都没去请示,就应下了。
    还挤眉弄眼地对他说,陛下要他时刻守在娘娘身边。
    他本还想请命此事,陛下却早就想好了。
    他跪在垂拱殿前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离去。
    娘娘要离宫,若不隨在左右,他根本不放心。
    他套了件银白色鎧甲,跪地的姿势稍显笨拙,江南路远,轮轴绝对不能有问题。
    刚检查完一侧,他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扭头看去,是宋答应和敏贵人,身后还不远不近地跟著晴嬪。
    他站起身遥遥抱拳,余光瞥见宋知意和温晴玉匆匆进了殿去,楚临霜却在看到他时驀然停住了脚步。
    卫驍皱眉,不明所以。
    楚临霜站在原地,怔怔望著对面的男子。
    他身著鎧甲,却未戴盔帽,束髮的发绳有些松垮,一缕黑髮垂在颈侧,隨著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再次想起兄长信中说,北境雪夜里,就是这道身影单枪匹马衝破敌营,一刀斩下了首领的头颅。
    “卫统领......”楚临霜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卫驍並未抬头,也並未开口。
    “你......也要隨贵妃娘娘去江南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实在太过愚蠢。
    他本就是她的隨身护卫,是不可能留下的。
    “是。”卫驍犹豫了一瞬,沉声应道。
    楚临霜看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道,“江南多雨,车轮容易腐蛀。”她顿了顿,“我兄长在工部有位故交,最擅制防水的桐油......”
    楚临霜混乱著,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卫驍终於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麂皮,“多谢贵人,末將备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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