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哪一个读书人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而寒窗苦读的?
    哪怕是她的外祖,即便在朝廷因得罪权臣而鬱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后,也仍开设书院,为朝廷培养可造之才。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仕途上的遗憾。
    同样的,她那个所谓的父亲,苏建荣,也是因止步於秀才,才不得不弃文从商。但凡有一点才情在身,外祖都必定倾尽所能助他考学。
    她不敢相信,这位被杜府上下寄予厚望的解元郎,他的志向竟然是悬壶济世,而非金榜题名。
    她抬首看向此时正屈身与她平视的杜衡,双眼满是惊讶与疑惑。
    而他的双眼里,却盛著一片诚挚,带著几分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拉近距离。
    其实程氏说得没错,杜衡確实没见过多少女子,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心意。
    他唯一能拿出的,就是一颗真心。
    许是因为苏萤脚崴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她太过惊讶於他並无意於科举的坦诚。总之,这一回,苏萤並未像往常那样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著他。
    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並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內敛稳重。
    至於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隨意插科打諢。
    他没有將《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著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並未一味將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讚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著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著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著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餵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餵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嘆了口气,无奈地拉著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著,一步三回头,看著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別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迴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捨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並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將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著素衣、背著竹篓的男子摇著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著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隨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餵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嘆似仍在耳畔,杜衡看著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內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匱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內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慟,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謐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著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著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叠地想將书取走,可杜衡却握著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著书的一端,苏萤则执著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著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鬆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稟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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