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有些阴沉。
    茅草屋里也是阴沉沉的,气氛沉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寧安抓著豆子的肩膀,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豆子,张二郎都已经四十了,他比你大二十几岁,他的年纪做你爹都有余!而、而且听说他脑子还有点问题,他会打人……他房里已经有很多妻妾,他根本不是要娶亲!豆子,你不能去,他们会害了你!”
    豆子听了这些並不意外: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听过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你不知道他们只是把你当、当玩物、当一件物什?!”
    寧安的语气中有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也有不甘的愤恨。
    儘管她从和亲队伍中逃了出来,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送去嫁给四十多岁铁勒汗的感受。
    满朝文武,包括父皇,在那一刻都没有把她当做人,只是当做一件可以用来交换的器物。
    她被打扮得隆重华丽,只是为了被送进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帐篷里。
    寧安的心里有恨。
    她在逃跑的路上甚至想过很多次,如果铁勒汗国没有反悔和谈,如果她没能成功逃出和亲队伍,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见不得女子被迫嫁给那些年岁大又好色的男人。
    而现在,豆子竟然主动答应去做张二郎的房里人,也许连个妾的名头都没有。
    寧安恨不得把豆子摇清醒。
    她不能看著豆子就这么毁了自己。
    可豆子一直是清醒的。
    她坐在床沿,身子被寧安摇得晃动:
    “阿襄,我都知道。”
    豆子低头盯著脚尖。
    草鞋前面磨破了,露出蜷著的脚趾。
    “因为这样可以吃饱饭,奶奶可以有钱吃药。”
    外面的秋风吹得很急,豆子说话说得很慢。
    很慢很慢,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在寧安耳边被拉长。
    要吃饭,要抓药。
    只是这样而已。
    豆子说话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很愤怒,很平静地接受一切。
    她像水边的一块泥地,可怕的命运像潮汐一样涌上来时,她只能在原地等待並承受。
    她没有觉得很苦,因为她见过的大多数人好像都是这么活著。
    嫁去其他村民家,一样是要生孩子,要烧火做饭,要伺候家中老小,要挨打,甚至吃不上饭。
    可是去张员外家,至少有饭吃,有钱给奶奶。
    等她去张家的时候,她会在村里用米麵交换,托人帮忙照顾奶奶。
    “你……”
    寧安听了豆子的话,怔住一会儿。
    她没想过,从没想过这一点。
    回过神后,寧安赶紧拿出豆子昨晚给她的小布包:
    “我有钱!你不用去张员外家,我给你钱吃饭,我给你奶奶买药。”
    豆子没拿布包里的钱,反问寧安:
    “这是你要回家的钱,要买骡子的钱,你把钱给我,你怎么回家?这些钱很多,可是我奶奶看病吃药要很久,要更多的钱。”
    “阿襄,你知道么,盐很贵,米很贵,药也很贵。”
    寧安攥紧了小布包,急著道:
    “豆子,你等我,等我买到了骡子,我就回家。我、我家还有钱,还有很多钱。我回家后就拿钱给你送来,给你买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米,给你奶奶找最好的大夫。”
    “我说真的,我说真的!”
    寧安说得很真诚,说得很肯定。
    豆子听著听著就笑了。
    听著是很好很幸运的事情,让她很想相信。
    可她不能信,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她很羡慕阿襄,阿襄能说出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像是白日梦一般。
    豆子是没有资格做白日梦的,她的白日只有白的盐。
    “我要回盐池干活了。”豆子起身走了。
    寧安恨不得告诉豆子,她是公主,她真的有钱。
    可这想法仅仅冒出了一瞬便消散了。
    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信大瑜的公主流落到这种境地,更何况——
    父皇没了,长安破了,她还是公主么?
    寧安涌出一种无力感。
    接下来的几日,寧安和豆子都没怎么说话。
    她们没有生对方的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觉得很难过。
    就这样过了几日,有一天,豆子去镇上牵了一头骡子回来。
    驴马贩子终於来镇上。
    豆子去挑了一匹很精神的骡子,带回村给寧安。
    豆子露出浅浅的笑,说:“阿襄,你可以回家了。”
    牵回骡子的第二天一早,张员外家派人来接豆子了。
    张家来了三四个下人,赶著一辆驴车,驴车上装了几袋米麵。
    他们把米麵卸下来,放在豆子家茅草屋里,又拿出一包钱给豆子奶奶。
    豆子穿著平日里最普通的衣裳,手里抱著一个很小很轻的包袱坐上了驴车。
    “驾——”
    赶驴的人一声吆喝,驴车就拖著豆子离开了村子。
    盐监看著豆子被驴车拖走,睁只眼闭只眼。
    豆子本来是不能离开的,但张员外钱疏通了一番,不能成的事情也能成。
    寧安也跨上了骡子,却是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要回长安去。
    明明是期待很久的事情,现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跨上骡子之前,看见豆子坐著驴车离开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背井离乡被迫和亲已经很苦了,可在一片山林后,一池湖水边,活著更苦的人。
    豆子没有婚书,没有聘礼,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一顶轿子,只有一辆破旧的驴车把人拉走。
    骡子路过湖边的盐池,路过那些日復一日把自己浸在盐池滷水里的村民。
    寧安看著他们龟裂的手脚,皮肤皱褶里的盐晶,忽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画面。
    她好似看见抖著白鬍子的张太傅站在她面前。
    ——“官盐价格高,私盐价格低,便有百姓买私盐。官盐价格虽高,但盐税重……各位殿下如何看此事?”
    ——“我父皇赏盐给全天下百姓,让他们別去买私盐不就行了。”
    ……
    ——“官府多少钱收你们的盐?”
    ——“十文钱一斗。”
    ——“盐是很贵,官盐要卖一百二十文一斗。”
    ……
    ——“阿襄,我都知道。”
    ——“因为这样可以吃饱饭,奶奶可以有钱吃药。”
    ……
    看似不相联的画面在寧安的脑海中连成一片,像涌动的盐水。
    她猛地调转了骡子的方向,往豆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骡子噠噠地跑,顛簸得很。
    顛簸得寧安眼眶酸胀,蓄了一汪隨意要溢出的水。
    她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宫中的一切化作一道屏障。她这么多年活在屏障里,见里面鲜似锦。
    铁勒汗人的入侵和和亲將这道屏障撕裂了一道缝,而盐湖的滷水彻底冲毁了这道屏障,让她真正看见人间霜雪。
    骡子踏过水洼,咸腥味衝进寧安的鼻腔里,她胸口有一道被冲溃的堤坝和决堤的洪水。
    远去的豆子在寧安模糊的视线中像一粒飘在洪水上盐晶。
    不止豆子,周边有所村民都变成了漂浮的一粒粒盐晶
    ——“我父皇赏盐给全天下百姓,让他们別去买私盐不就行了。”
    寧安骑在骡子上,又咸又涩的泪水从眼睫间汹涌而出。
    她看著远去的驴车大哭起来。
    她笨。好笨。
    父皇不会赏盐给天下人。
    是父皇,是京城中那些人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內,占了他们的盐,断了他们的生路。
    “豆子——!”
    寧安抹著眼泪追上去。
    她跳下骡子,飞奔而去,追上了驴车。
    她把豆子从车上拉下来,把怀里的小布包塞在豆子手上:
    “给你,我给你奶奶治病!你不要去!”
    寧安的眼泪扑簌扑簌掉。
    大瑜没了,父皇死了,她不是公主了,她在外面什么都不是。
    她没用,她不聪明,连枪都被人偷走了,她救不了天下人。
    可她就是要救豆子!
    被寧安攥著的豆子也红著眼睛,终於憋不住地哭出来。
    “丑丫头,捣什么乱!”
    张家的下人也从驴车上跳下来,骂骂咧咧道:
    “收了钱,就是张员外家的人,哪有反悔一说?”
    “赶紧滚!再纠缠,別怪我们动手!”
    这几个下人五大三粗,胳膊比寧安的小腿还粗。
    寧安把豆子拉到背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对著他们:
    “钱可以还给你们,豆子不是你们的人。”
    张家下人扑过来,寧安挥著树枝反抗。
    可树枝脆而易折,一下就断了。
    几个下人力气都不小,光从力气上而言,寧安拼不过他们。
    踢嗒踢嗒!踢嗒踢嗒!
    一阵有力的马蹄声响起。
    马很金贵,在小村子里,没人骑马。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
    马蹄声不是从平地上传来的,而是从山上。
    他们看见数人骑马从山林间冒出,直衝而下,衣发猎猎。
    其中一个姑娘手执银枪,高高举起,对著这边高喊:
    “寧安,接著你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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