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只是前面两句,不知道为什么,范武心中颤抖了起来。
    他悄然的按住了微微发颤的手,顺手拿起了搪瓷杯,抿了一小口。
    好苦!
    是酒精的苦涩,还是心底的苦涩?
    院子里,吉他的旋律在飘荡,秦夏的声音带著故事一样,情绪缓缓的铺开。
    “好像问题总是 相反的”
    “问了一世 我是谁呢”
    “富丽堂皇的街 太昂贵”
    “面对这个世界 別多嘴”
    .....
    “你呀总有一天也会变老”
    “城市太喧囂”
    “每个屋子里都有人爭吵”
    “尖锐的事总像一个玩笑”
    “不管你要不要”
    “我们都要磨平了稜角”
    “最后平淡地描述”
    “这一切 都挺好”
    范武忽然低下头,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十五岁那年的暑气似乎永远刻在骨子里,烫得人发疼。
    那天阳光毒辣,蝉鸣在外面的树木林里吵的不可开交。院门外的门槛上,父亲一言不发,大口大口抽著旱菸。
    烟雾飘过来熏得他眼睛有些酸涩,可是他大气不敢喘,只能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边上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书本,被撕成了碎片。
    父亲终於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般沙哑:“你上学有什么用?咱们家没钱,供不起你上学。家里大大小小都等著喂,你是大哥,就得养家。”
    父亲眼神定定落在范武身上,那目光锐利,仿佛要剥去他最后一丝幻想。
    范武张了张嘴,他想要质问父亲,凭什么!他想要走出这个穷沟沟,不想一辈子像父亲一样窝在这里!可是他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抠进掌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妈妈在房间里安慰哭泣的弟弟妹妹,光靠父亲的努力,也只是勉强果腹,可是弟弟妹妹已经开始在长身子了,需要更多的食物。
    最后,他垂下眼帘,紧握的手颓然鬆开。
    他默默的拾起地上的纸碎,然后走到了那片他前几天耗尽力气开垦出来的地。
    远处,穗子饱满地垂著头,此刻却显得格外扎眼,像一片沉默的坟场,埋葬著少年被腰斩的、轻飘飘的梦。
    一直以来,范武都觉得父亲太过於宠爱弟弟妹妹了,而作为家中的长子,却从未听到他口中有过夸讚的词。
    还记得那天夜里下著瓢泼大雨,他蜷缩在土炕角落的被子里咳得撕心裂肺。
    黑暗里,他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冷风和雨点灌了进来,紧接著是父亲闷沉却急切的脚步声,很快又被巨大的雨声吞没。
    浑身湿透、衣角还在滴水的父亲推门而入,他將一个几乎被雨水泡烂的小纸包拍在桌上。
    没等我看清,蜷在炕头的弟弟妹妹早已像只灵巧的小兽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撕开浸湿的纸,一把掏出里面黏糊糊的,塞进了嘴里。
    昏暗油灯下,黏腻的块粘著弟弟的手指,那点细碎的光全被他咧开的嘴占了去。
    父亲就站在屋角阴影里,脸上淌下的雨水还没干透,视线落在光晕里蹦跳的弟弟妹妹身上,嘴角竟也鬆弛了半分。
    范武盯著父亲脸上那点因弟弟妹妹吃而泛起、却又迅速冷却鬆弛的温和。那一刻,他身上冷的仿佛置身於冬天。
    后来,范武决定离家出走!
    留下了一张书信后,他徒步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然后偷偷的上了一辆大巴车,去到了一个大城市,开始了群演的生活。
    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也仿徨过,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出人头地!
    后来,他终於接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戏,开始小有名气,逐渐的越来越多的戏找他。
    他终於坐上了回去的车,这一步他用了十年!
    可是,当他看到父亲蹲在门口的门槛上,抽著熟悉的旱菸。
    他瘦了,白头髮占据了三分之二,原来十年,他成长了,可是他也老了。
    可是,自己的成功也没有换到他的一句夸讚。
    ....
    《嚮往的慢生活》第一期拍摄结束后,范武就赶往了医院。
    其实秦夏等人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接到的是养老院的电话,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嚷嚷著要回家。
    拍摄结束后,他忽然接到了弟弟的电话,父亲晕倒住院了!
    他火急火燎的赶去医院,病房里的那个小老头,忽然和自己记忆里的父亲有些出入。
    父亲的身体在薄被下只剩下枯瘦的轮廓,脸皮薄得透明,紧紧贴在嶙峋的颧骨上,像个被抽乾了所有水分的破布娃娃。
    “爸。”
    范武俯下身去,手指碰触到的脸颊毫无温度,像块乾枯发硬的陈年树皮。
    但是並未得到回应。
    “范先生,关於您父亲的情况,可能您需要有个准备了。”
    医生轻声说道。
    其实范武早就有所准备了,当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然是鬆了口气。
    这样也好,大家都可以解脱了。
    很顺利的办好出院手续,然后送父亲回到了老家,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只是某天晚上,父亲忽然不见了,几人找了一个晚上,终於有人说在父亲在一家小店外和人起了爭执。
    范武赔了点钱给人家店主,带著父亲回到了举哀。
    但是他很生气,回到家后就忍不住发脾气,父亲像是犯了个错的孩子一样,低著头紧紧握著手。
    范武也注意到了,他努力的掰开父亲的手,一枚玉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块已经被体温捂得有点软塌,边缘微微变形,纸有些剥落,显出內里混浊微黄的顏色。
    “阿大..吃...”
    父亲忽然开口说话,那断续的声音让范武记忆深处那个湿漉漉的雨夜碎片轰然拼合。
    阿大,是父亲经常叫他的名字。
    桌上那个被雨水泡烂的小纸包,弟弟舔舐手指上黏腻汁的模样,父亲静默如石的身影....
    范武浑身一颤,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炸开,毫无预警地直衝天灵盖,鼻腔深处泛起的强烈酸涩几乎要撑裂开来。
    他却是忍著起身:“呵,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了吗?”
    那天夜晚,父亲走了。
    在村里,老人能活到七八十,就已经是算是高寿了。
    而大家都知道,老范家出了一个明星,生活日子过好啦,还在城市享福了一段时间。
    葬礼很仓促,守灵,下葬后,一切恢復了平静。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范武坐在门槛,学著父亲抽起旱菸,却呛的泪流满面。
    最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裤子里的玉米。
    其实已经软烂贴在纸上了,完全是不能吃的状態,可是他还是將手中那枚粗糙黏腻、沉淀著迟来半生真相的玉米,囫圇塞进嘴里。
    那一点迟来的稀薄甜意终於渗出,被脸颊上同样滚烫的泪水冲淡、淹没,无声无息地融进嘴里。
    也融进那些被误读的、硬如盐硷的岁月褶皱深处。
    他耳边,仿佛听到了秦夏那天晚上在院子里唱的那首歌。
    “你在什么时候 想哭呢”
    “你在什么时候 想笑呢”
    ....
    【今日歌曲——唐汉霄《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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