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暮色如墨浸染长街,俞珩宽大的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踏碎一地残阳,他再次变作黄脸道人,平静地走在街道,身后踪跡渐次消融,如天地在抹去所有存在的证据。
    此事之后,他对因果之道有了切身感悟,今日种种,或许在自己登上青铜巨棺时就已经註定,他未曾对眾人用四圣心源是因;李小曼泄露秘密便是果;
    人人皆在爭渡的大世,又有谁人能因果不加身?
    俞珩抬眼望向夜幕,银河璀璨如昔,他不免想起那些震古烁今的先辈们,无始大帝背对眾生,独承天渊,曹雨生百世轮迴,独饮沧桑,狠人大帝执念为舟,独渡苦海......
    或许答案就在这个“独”字上,孤独、慎独、独善其身、大道独行......最终,所有修士都是岁月中的独行者。
    道人低眉,继续前行,走入熙攘红尘。
    ......
    东荒大地,流言如野火般在修士之间疯传,短短三日,“狠人传承者乃太玄门星峰峰主之子”的消息传遍东荒。
    一时之间,无数好事者爭相打听狠人是谁,竟能引得各大世家圣地齐出手,共同剿灭太玄。
    隨著好事者不断挖掘,各家秘辛不断拋出,狠人大帝以一介凡体证道之名,时隔二十多万年,再度响彻天下。
    人们根据古籍中的只言片语为这位二十多万年前的大帝不断添砖加瓦,惊才绝艷、万古无双、睥睨天下、离经叛道、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最终得出了一个矛盾的传说,他既是风华绝代的大帝,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魔王。
    太玄门的废墟上,断壁残垣间依然縈绕著浓郁的灵气,破碎的护山大阵虽已沉寂,但地底灵脉未损,反而因门派覆灭而肆意奔涌,短短数日,昔日的大派便化作东荒最热闹的市集。
    任何人都知此地有利可图,无数修士蜂拥而至,在此做起了营生。
    一处新建的酒楼內,樑柱间还残留著新木特有的清香,雕窗欞上的朱漆尚未完全乾透,泛著湿润的光泽,二楼迴廊的栏杆处,几串红绸还未取下,隨风轻轻摇晃。
    头顶明珠散发著柔和光芒,一群最高不过神桥境界的修士围坐在一张酒桌旁,其中一人將酒碗重重一放,溅起几滴酒液,在桌面上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谁能想到?传承万余年的太玄门……没了!”一名满脸细疤的粗豪修士攥著酒碗凑近眾人,压低声音,眼中仍觉得不可思议。
    “谁说不是呢!”旁边瘦削修士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喉结剧烈滚动,
    “堂堂太玄,竟因一个华云飞毁於一旦!”他抹了把嘴角酒渍,重重叩击桌面,震得酒碗里的浑浊液体泛起涟漪,
    “那夜我在千里外的落霞山闭关,突然听见天边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鸣!等我升空,乖乖!星峰整个塌了,天穹像破布似的裂出千百道口子!”
    他刻意压低嗓音,却难掩亢奋:
    “空间乱流裹著各色霞光喷涌而出,那动静......就像九幽黄泉的恶鬼全被放了出来!”他说的激动,手舞足蹈,差点掀翻桌上的酒罈。
    “照你这么说,太玄门上下岂不是没一个活口?”一名青衫修士扶了扶歪斜的玉冠,眼中闪过怀疑。
    瘦削修士一拍桌子,震得酒碗叮噹作响,
    “可不是嘛!姬家、摇光圣地、姜家……再加上眾多大派围堵,我当日看的清楚,没走脱一人!”
    角落里,一名老修士老神在在,慢悠悠道:
    “年轻人不要好大言,世家圣地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前辈高人的气度还是有的,据我所知,道宫以下的修士没有受到为难。”
    瘦削修士面色涨红,
    “我、我……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李为名,你又在吹牛了!”鬨笑声顿时响彻酒楼。
    邻桌修士指著他笑闹:
    “上次你还说撞见了妙音门的仙子洗澡呢!”
    “我、我这次……句句属实!绝、绝……不是夸口!”李为名涨红著脸爭辩,却被此起彼伏的笑声彻底淹没。
    “哈哈哈哈……”
    老修士摇著头抿了口酒,目光投向窗外。
    一名神桥境界的黄脸道人拿著酒壶,走上前来,为老修士斟满一碗,虚心问道:
    “照老前辈的意思,太玄高层果真无一倖免?”
    老修士鼻子抽了抽,浑浊的眼珠突然一亮,识得黄脸道人所倒的酒並非酒楼免费酒水,端起一口饮尽,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苍老的脸上绽开笑纹:
    “这位后生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他神秘一笑,抹了把鬍鬚上的酒渍,刻意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在桌面点出轻响,
    “这太玄门高层修士还真有一位没能確定生死。”
    “是谁?”眾人注意力被吸引,不约而同前倾身子,李为名更是將半个身子探过桌面,竖起耳朵为自己获取谈资。
    老修士故意停顿片刻,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才缓缓吐出七个字:
    “拙峰峰主李若愚!”
    酒桌周围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拙峰?有这一峰吗?”青衫修士挠著后脑勺,困惑地望向同伴。
    “李若愚何许人也?”满脸细疤的修士摩挲著下巴,目光中透著思索。
    角落里的中年修士突然拍案而起:
    “我想起来了!是六百年前出过三位大能的那座峰!”
    老修士满意地看著眾人的反应,轻咳一声,乾枯手指在桌上敲出韵律: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眾人,
    “六百年前的拙峰,那可是太玄门的顶樑柱!门內长老半数出自拙峰,就连当时的门主也是拙峰弟子。他们所修的『自然大道』,论玄妙丝毫不输各大世家的传世古经!”
    他突然顿住,苍老的面容变得凝重,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神秘的笑容:
    “更別说......”他故意拖长尾音,直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才一字一顿道,
    “拙峰还有九秘传承!”
    “九秘!”眾人齐声惊呼,声音之大引得邻桌修士纷纷侧目,李为名更是激动得打翻了酒碗。
    老修士慌忙摆手示意噤声,目光扫视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
    “现在那片地已经被姬家、摇光圣地和姜家三家联手圈起来了,道纹连成小天地,连只蚊子都进不去。”
    “哎呦,我的机缘!”有人捶足顿胸。
    “哼,世家圣地的作风罢了。”另一名修士冷笑,
    “好东西到了他们手里,才算物归原主。”
    “我敢断言,其他古老势力听闻消息绝不会允许三家独享,到时便是我辈修士混水摸鱼之际......”有修士面色变换,煽风点火。
    “是极是极!”立马有人附和,“王元兄高见,我跟著王元兄混!”
    名为王元的修士脸都绿了,大声反驳:
    “不是我说的!你爱混水摸鱼自己摸去!別扯上我!”
    黄脸道人適时又为老修士添了一碗酒。
    老修士转头对黄脸道人頷首致谢,布满皱纹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方才继续道:
    “我们继续说回李若愚,”他苍老的手指摩挲著酒碗边缘,轻啜一口,
    “这位拙峰峰主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实力却让人惊掉下巴,据我所知,他的境界恐怕臻至大能!”
    不等眾人惊呼出口,老修士猛地一拍桌子:
    “逍遥门太上长老、清幽门主还有太墟门老道主,三大绝顶大能围攻,竟拿他不下!”他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著名,
    “当时拙锋都快被掀翻了,李若愚却像棵扎根大地的古松,任你狂风暴雨,岿然不动!”
    “不可能!”一名中年修士跳了起来,
    “逍遥门那位可是一掌劈开过十万大山的人物!”
    “清幽门主神力浩荡,当年可是一手截断万里大江!”满脸细疤的修士也瞪大了眼睛。
    青衫修士声音颤抖:
    “太墟门有至宝大周天星图......听说能把一座巨城都收进去!这三人联手,怎么可能......”
    “三位大能也以为胜券在握!”老修士豪饮一碗,
    “李若愚浑身浴血,道袍碎成布条,连骨头都能看见白森森的茬口,谁承想他突然仰头大笑,咳著血沫吐出一句『道法自然』——
    霎时,天穹裂开,一株千丈建木拔地而起!树冠垂落的枝条竟开出白得瘮人的!那些瓣飘到哪里,哪里就生机断绝!”他压低嗓音,浑浊的眼珠里泛起兴奋的血丝:
    “清幽门主祭出一桿大黑幡,却被建木垂下的藤蔓缠住,李若愚趁机从建木抽出一条枯剑,”老修士突然攥紧拳头,
    “噗嗤一声,剑尖穿透大黑幡,直直插进清幽门主心口!”
    “然后呢?!”眾人齐刷刷前倾,酒碗端在嘴边都忘记了喝。
    老修士得意地环视一圈,沙哑著嗓子道:
    “那清幽门主浑身爆开白,瓣里钻出无数道清气,活生生把他炼化成光点!剩下两位大能脸色煞白,连法宝都不要了,转身就逃,李若愚却拖著残躯,一剑劈开虚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桌陷入死寂,眾人意犹未尽。
    黄脸道人將一整个酒壶放到老修士面前,笑道:
    “老前辈见识非凡,能言善道,实在叫晚辈大开眼界,一壶薄酒不成敬意。”
    老修士笑眯眯点头:“如此美意,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鸣,清脆声响穿透喧闹酒楼。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酒楼外不知何时停驻著一辆青金铜车,八匹独角雷兽昂首嘶鸣,蹄下雷光游走,將地板映得明灭不定。
    车门缓缓开启,玄色绸缎帘幕间,先探出一只绣著暗金云纹的皂靴,紧接著,一行身著青白长袍的修士鱼贯而下,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压。
    “诸位贵客里面请!”一名肥胖修士挺著圆滚滚的肚子疾步上前,脸上堆满諂媚的笑。
    他锦袍上的金丝盘龙绣得张扬,可此刻却佝僂著背,活像只谦卑的虾米。
    有眼尖的修士倒吸一口冷气,此人露出半截赤红玉腰牌,上面八卦流转,正是荒古世家风家的信物!
    “这胖修士是酒楼老板,”青衫修士低声道:
    “但他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身份——风家十三公子的贴身奴僕!”
    角落里传来窃窃私语,
    “能让他亲自迎接......”话音未落,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一名年轻修士踏入酒楼,他头戴白玉冠,腰间悬著的一柄青铜剑,眉目间似有风雷隱现。
    肥胖修士肚腩隨著跑动剧烈起伏,锦袍上金线绣的盘龙都扭曲变形,他三步並作两步衝到年轻男子身前,掏出手帕殷勤擦拭座椅:
    “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也不通知一声,老奴也好有所准备......”
    年轻男子漫不经心地掸了掸月白长袍下摆,
    “我平日里不会来这处穷乡僻壤,今日是陪同家姐来此,”他眼角余光扫过一层酒桌上粗陶酒碗和修为低下的眾人,嫌恶地蹙起眉,
    “你去准备一下,把最好的东西都上上来。”
    “是是是。”胖修士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如捣蒜般点头,转身跌跌撞撞往后厨奔去。
    一层酒桌上眾人面面相覷,高谈阔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为名攥著酒碗小声嘀咕:
    “这阵仗......怕不是风家主脉的大人物亲临?”
    老修士眯起眼睛,目光紧紧盯著后方来人腰间若隱若现的家族徽记,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色凤凰,正是风家当代家主才有的標誌。
    一名容姿绝艷的女子走近,她一袭五彩霓凰羽衣,表面浮动著流动的赤色凰纹,举手投足间焰光隱现。
    她青丝如瀑,发间斜插一支赤金凤翎簪,末端垂落细碎火晶,摇曳时如星火坠空,眉眼狭长,眼尾天然晕染一抹緋红,似凤凰泣血,眸光流转时隱现高傲之色,肌肤莹白如玉,却透著淡淡金辉,恍若浴火重生的神玉胎体。
    她头颅抬得很高,眼里没有旁人,莲步轻移,所过之处彩霞自生,在一眾赤甲女卫的拥簇下上楼。
    “如此女子......活像一只凤凰......”李为名喃喃道。
    俞珩收回目光,
    『风家......她应当就是风凰了......种种传说表明曦皇、媧皇二人联繫紧密,或许可以用风家血脉试探一下媧皇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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