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和通报消息以后,金墉城内已是一片欢腾气息。而等孟和意外归来,详细向刘羡讲述城外的情形与自己逃脱的经历,朝廷对取胜的信心可谓达到了顶峰。
    一时间,残军诸将皆人人思战。如苟晞、上官巳、令狐盛等人,都争着要做此战的先锋。其余各部将校,献策的献策,表态的表态。就连朝中那些对刘羡怀有腹诽的百官公卿们,不管亲不亲近,此时也一改悲观面貌,对刘羡歌功颂德起来。
    在没看见希望的时候,众人在城内度日如年,有些人更是恨不得立马向张方投降。可在发现胜利离自己近在咫尺后,大家顿时又稳重起来,就好像哪怕在城内喝一辈子粥,也有几分甘之如饴了。
    见孟和平安无事,刘羡自然也是极为高兴。不过他也知道,人总是这样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这往往是一种错觉。哪怕己方现在有了兵力上的优势,也有可以内外夹攻的战略优势,想要取得胜利,实际上还是不太容易。原因无他,张方的立营实在是太小心谨慎了。
    这些时日,刘羡一直在研究他在金墉城外修建的土围,老实说,已让刘羡倍感棘手。不料张方竟然还不嫌麻烦,又在城东修了两座坞堡。这哪里像是在行军打仗?完全就是一群搬家的蚂蚁,似乎没有一个蚂蚁窝,他们就不能呼吸似的。
    而如此一来,所谓的里应外合,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发动。一来刘羡并没有见过城东的两座坞堡,对其的防御难以做具体的估计。若西军就是依托土围与坞堡而战,那哪方面的防御不是防御?胜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决出的。二来东军的素质刘羡也不了解,大概是不如西军的,若不能一鼓作气地战胜对方,那结果可能和西垒之战差距不大。
    但在刘暾那边既然已经传来消息,说是要在正月辛未这一日发起决战,那刘羡自然也不可能不响应,这大概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无论结果是胜是败。
    因此,在孟和归来后,最后的这几日内,刘羡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发地殚精竭虑。
    他先向傅畅下令,把金墉城仅存的松明与火油都拿了出来,用以制作大量的火把,到时候自占领的土山处往东冲,遇到能烧掉的栅栏与望楼就点燃,至少要先冲出一条与援军联络的道路来。
    与此同时,他又把城内仅存的粮食都拿了出来,让城中将士们好好吃了几日饱饭,只有确保了足够的体力,才能与西军做最后的斗争。
    但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失败,城内将不再有任何存粮,西军将获得最彻底的胜利。而自己能把多少人带去河东,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过到了决战的前一天,刘羡的心情已经异常平静。在他想来,自己已经把能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到了最好,无论输赢,都能问心无愧。现在惟一需要做的,就是用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去迎接在洛阳的这最后一次挑战。
    当天黄昏的时候,他站在金墉城头,在城头观看日落。只见如纱的一层薄云之间,太阳正散发出最后的金黄色光芒,光芒好似一片无垠的海洋,淹没了邙山与崤山间无数的雪白山头。雪山沐浴在一片温暖与和熙之中,无利无争,静待着黑夜的降临。万物皆安详静谧,这使得刘羡则回想着这三十多年来,曾经经历的无数岁月。
    真是好长的一段路啊,自己在洛阳生长,自己在洛阳成家,自己也在洛阳渡过了最痛苦与最快乐的时刻。这三十年所认识的人中,有一些人已经死了,但也有很多人还活着,他们有的已面目全非,有的则至死不渝。而自己呢?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呢?
    刘羡从腰间掏出章武剑,再次在剑锋中审视自己的面孔,这张面孔熟悉又陌生。很难想象,年轻时的自己是那么爱发怒,又那么容易流泪,眼下却变得非常平和了。但他能够坦坦荡荡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他胸口跳动的那颗心,依旧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这样就很好了,他可以昂首挺胸地结束这段道路,然后踏到另一条征程上去。
    这么想着,刘羡又抬起头,看落日缓缓沉入山头,只剩下一片余晖还映照在西边的云彩之上。最后,就连余晖也越来越暗,天空呈现出青黑色,山头也变得隐隐约约。白色的淡云飘拂,西边的天空露出几颗依稀的星光。
    倚着栏杆的刘羡一时陷入了恍惚,任凭西北的风打在脸上。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名宫女走了过来,说是要给刘羡几人送晚膳,可将食盒放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刘羡觉得有些奇怪,看她好像有点眼熟,便问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侍女突然低头小声说:“太尉,我是皇后殿下的随从。”
    “什么?”皇后的随从?刘羡有些莫名其妙,皇后的随从怎么会来送饭?莫非皇后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正当他疑惑间,那个侍女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殿下让我来告知太尉,一定要小心东海王!”
    “此话怎讲?”刘羡听到这句话,心中吃了一惊,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军务,并没有空去在乎司马越的动向。但此时这个侍女说东海王似乎有蹊跷,刘羡立刻便警觉起来。
    “就在今天上午,东海王去面见了殿下,悄悄递给了殿下一份联名表,攻讦太尉说,太尉怀有篡位不轨之心,恳请在此战之后,立刻动手,率众拿下太尉!”
    刘羡脑子嗡的一声,东海王竟然打算对自己动手?就在此战结束以后?
    正愕然之际,侍女又偷偷对刘羡道:“东海王上的是份联名表,很多公卿都在上面签名了,殿下不敢不答应,但太尉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说罢,她窸窸窣窣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绢子,一把塞到刘羡手上,说:“我确是皇后殿下派来的,皇后殿下说,你若不信,看了这就知道真假了。”说罢就把食盒收好,快步闪回去了。
    刘羡连忙把绢子展开,只见那绢子上写了十个字:“听风冷月夜,寒梅寂相思。”这一行字极为娟秀,所描绘的却是羊献容私会刘羡的那个夜晚,刘羡顿时明了,这确实是皇后给自己的传信。
    可刘羡却完全想不明白,司马越这是疯了?他能够理解司马越的动机,一旦自己打赢了这一仗,就有很大的概率彻底把持朝政,这无疑是许多公卿不愿意看到的。可现在宗室大半都被张方俘获了,他如果只有朝中公卿的支持,又有什么用呢?军队里他根本没有几个能指挥的人,这也敢跟自己动手?
    但羊献容的传信却是实打实的,作为政治盟友,羊献容也没有理由骗自己。刘羡暗自思忖,看来,自己需要有相应的准备。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于这种阴谋,只要有了提防,基本就相当于失效了。大不了决战结束后,再派兵顺势将司马越一行人一网打尽。
    只是一想到大战在即,身边还有这样一群人在玩弄阴谋,刘羡就感觉吃了苍蝇般恶心。他开始领着随从往回走,打算今日先好好歇息,一切等战事结束后再说。
    不意还未走回房中,半路遇到了祖逖。祖逖一身戎服,远远地就叫住了他,高声说道:“怀冲,别急着走,我有事要找你!”
    刘羡见他一路小跑过来,不禁有些惊讶,他问道:“士稚,有什么事吗?”
    祖逖停下来后,先左右环顾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对刘羡道:“怀冲,确实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到底什么事?别卖关子!”
    “是骠骑的事!骠骑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了!”祖逖低声问道:“怀冲,你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
    刘羡一怔,他心想:竟有这种事?怎么全凑到一起去了!
    在西垒一战结束后,司马乂一连几日昏迷不醒,但刘羡率军回返洛阳后,依旧没有丢下他。即使在攻入金墉城这个最紧急的阶段,也分人将他护送到金墉城内。而在城内,刘羡也专门给司马乂留了一座小院,专门给他养病。为数不多的药材,也都优先给司马乂服用。
    可这位骠骑将军的病情并没有得到好转,昏迷了多日之后,半个月前终于清醒了一次,但意识依旧模糊,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又昏睡过去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据说他又苏醒了十来次,可每次时间都不长,身子时而发热,时而发冷,根据殿中医疗的说法,很可能挺不过去这一关。
    到了决战前的最后一日,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尘世了吗?
    刘羡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得知这个消息时,还是难免五味杂陈。他和司马乂的关系真是难以言说,两人都互相救过对方性命,也都有潜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可过去那段合作无间的时日,终究还是让人怀念的。
    眼下他就要去世了,自己应该负多大的责任呢?刘羡本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但他想到司马玮,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因此,在得知司马乂即将去世的消息后,刘羡仅是思虑片刻,就颔首道:“那走吧,我们去见骠骑最后一面。”
    此时天色已经比较晚了,刘羡和祖逖几人往司马乂所在的小院走。小院位于金墉城偏靠西南部的一个角落,因这里距离西军的鼓声最远,比较适合病人养病,刘羡便把此处留给了司马乂。
    走近小院时,可以听到院内隐隐传来哭泣之声,院内还站着许多公卿,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他们看见刘羡过来后,立马就闭上了嘴,主动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这异样的景象令刘羡心中一跳,人群中很快就有一名苍头上来,对刘羡躬身行礼,然后禀告道:“太尉,您来晚了,骠骑先走一步了。”
    自己来晚了?司马乂已经死了?刘羡脑中一阵眩晕,等茫然消散后,庞大的悲伤恰似漫过堤坝的湖水,不可阻挡地流淌着,令他无法再思考其他。刘羡作势就要往里走,不料又被苍头拦下,说道:“太尉,逝者见不得凶器,请恕我冒昧,您把佩剑留下吧。”
    听闻此言,刘羡这才有所清醒,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阮公那么豁达。故而他拍着脑袋说:“抱歉,抱歉。”然后把腰间的章武剑解下来,交给苍头,又让侍卫在这里等待,这才与祖逖随另一个苍头入内。
    穿过前堂,抵达后院,院内的人顿时少了许多,院落上除去少量侍卫外,几乎看不到别人。而一旁的厢房正传来女人与孩子的哭声。领路人指着哭声传来的地方,那是一间侧厢,他对刘羡解释说:“那是楚王妃正在安慰长沙王妃呢!”
    然后继续往里走,终于抵达司马乂的病房了。一进去,浓郁的药草味直令人作呕,一下就令刘羡回忆起了与母亲一起陪伴的最后时光。房间内没有别人,正中间的桌案上立着一个简单的灵位,灵位前烧着香,而在房间内侧的床榻上,可以看见一个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显然那就是司马乂了。
    刘羡走过去,果然看见长沙王那年轻又苍白冰冷的面孔,一时感到非常落寞。知道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件事,可那可能是缥缈的,没有实感的。只有真亲眼目睹他死去,人才会产生一种实感:噢,这个人真的死了,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长沙王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在默默无闻中走向终结了吗?他是这样骄傲的一个青年,今年才二十八岁,想必很不甘心吧。可短短几年内,他就经历了这么多,是否会感到疲惫呢?他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年轻的魂灵能因此得到安息吗?
    就在刘羡为司马乂默哀的时候,不知为何,黑暗中,院落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了。这就好似海滨落潮一般,没有议论声,没有哭声,也没有风声。除了房内的烛火燃烧声以外,好似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回归到了虚无之中。
    但涨潮声很快又响起了,不过这潮声不再是言语,也不是天风,而是黑夜中一轮轮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碰撞的声音,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这座小院淹没。
    当刘羡的冥想为这熟悉且意外的声音打断后,他抬起头往门外看去,正好撞见了司马越的身影,眼看他亲率百余名甲士,将这座灵堂团团包围。
    而与此同时,陪伴自己来到小院的好友祖逖,已默默走到门前,融入到司马越的队伍之内。
    东海王看着刘羡不可思议的眼神,嘴角掠过极浅的一笑,潇洒得全不像是人们印象中的他。这也难怪,他布局了十数年,为的就是此时此刻,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扫清眼前这一最大的障碍,也不用再做掩饰了。
    一手握着刘羡交出来的章武剑,司马越悠悠说道:“太尉,请恕我甲胄在身,就不向您行礼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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