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乾清宫的暖阁之内,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光线昏暗。
    龙榻之上,朱由检微微动了动身子。
    守在不远处的宫女立刻察觉,悄无声息地凑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陛下,可是要起了?”
    朱由检“嗯”了一声,然后极为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缓缓抽出。
    周钰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呢喃,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昨夜实在太过疯狂,这具身体又实在过于年轻……
    或许,忙过初期这段时间,要多找几个人来分担一下他的旺盛精力了。
    朱由检赤脚踩在地上,地龙烧得恰到好处,温度适宜。
    他披上一件外衣,走出寝殿。
    早已等候在外的宫女们见状,立刻簇拥而上,手脚麻利地开始动作。
    不多时,整个大殿的牛油巨烛尽数被点亮,将殿内照得堂皇通明。
    洗漱用的是温水,毛巾是带着皂角清香的软巾。
    高时明也已躬身候着,他看着皇帝穿戴停当,才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昨夜起了大风,天有些冷了,还是多添一件大氅为好。”
    朱由检依言照做,由着宫女为自己系上一件云纹锦裘。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踏出殿门。
    殿外,天色不过蒙蒙亮,一轮旭日将将越过地平线,像个朦胧的咸蛋黄,没什么热量,只是徒然地挂着。
    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朱由检裹紧了锦裘,却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日是大明农历九月初七。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一向不擅长换算农历、公历。
    更何况这大明的农历似乎还有点问题,不然后面徐光启就不会重修历法了。
    但这段时间,刚好有个参照物——八月十五中秋,往往与后世的国庆节相差不远。
    而这才刚过中秋二十来天,所以应该是公历10月20号左右?
    北京在这个时间,就这么冷了吗?还是小冰河期的影响?
    朱由检作为一个南方吗喽,实在搞不清楚。
    不过这股寒意,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侧过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高时明:“京师饥民的安置奏疏,可还有人继续上报?”
    高时明身子一顿,恭敬回道:“回陛下,自从您说,上疏之人需在顺天府治事后,这几日的奏疏便……少了很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原先最是积极的工科给事中郭兴言,这两日,也没有再上疏了。”
    “朕知道了。”
    朱由检的语气很平淡。
    不要说大明,后世不也如此。
    提问题最简单,一提起要做事,甚至要损害自己的利益去做事,那就很难了。
    不过,给事中不愿意做,不代表郎中、主事、甚至行人们不愿意做。
    把饵给足,终究会有鱼饵上钩的。
    朱由检抬头望了望天,那轮蛋黄似的太阳依旧朦胧。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先去校阅勇卫营,看看新来的九边精锐,成色如何。这件事,等朕校阅回来再处理便是。”
    ……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皇城边上的一间廊房内,齐心孝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被炭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
    他感觉浑身发冷,在冰冷的被窝里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着牙,猛地掀开了被子。
    一股寒气瞬间侵袭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下了床,他看了一眼屋角的火盆,里面的木炭果然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白色。
    这几日骤冷,他也不得不烧起了炭。
    但又怕炭毒,只好又开了窗户,一整晚都睡得忽冷忽热的。
    寓京五年,他这南方人还是不太适应这北方的严寒。
    他拿起夹棍,在灰烬里仔细地翻找了片刻,夹起一块尚有余烬的炭块,放进手炉中。
    他又将这手炉挂到胸口上,一阵微弱的暖意总算弥漫全身。
    然后,他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开始洗漱。
    毛巾沾满了冰冷的水,擦在脸上,让他精神一震,早期的困意烟消云散。
    收拾停当后,他推开木门。
    门外的冷风如同刀子一般刮来,让他一个激灵,赶紧缩回头,回屋加了一件旧袍在里面,这才重新走了出去。
    他租的这间小屋,是专供京官租住的廊房,虽然有些破旧,到了冬天更是苦不堪言。
    但胜在离着衙门近,租金也低廉。
    若是不想住这,要么就得自己去租民居,一年十余两银子的开销,实在有点高了。
    他宁愿把钱都省下来买些书纸笔墨。
    齐心孝搓了搓手,忍不住羡慕起礼部的同僚们。
    礼部有福气啊,弘治年间的林尚书带头集资,又捐了自己的十年俸禄,硬是修了三十多间免费的署舍,还都通了地暖,住起来再舒服不过了。
    可惜往后各朝,官是更贪了,这署舍却再也没人提了。
    齐心孝走出狭窄的巷口,外面顿时热闹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行人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京师清晨独有的市井烟火气。
    走不多远,便来到他常去的那家羊肉汤馆。
    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始终无法适应北方这干冷的秋冬,唯有这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吃了五年,已经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齐心孝踏入店内,一股夹杂着肉香和胡椒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扫了一眼店内。
    门口一桌,是几名不甚相熟的青袍小官。
    角落里,则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同僚——翰林院的吴孔嘉。
    齐心孝的目光在吴孔嘉身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
    这位吴同僚,是过去阉党出了名的干将。
    如今虽然新君似乎不打算清算阉党,但谁又说得明白呢?还是不要牵扯太深为好。
    他自己寻了张空桌坐下,高声喊道:“店家,一碗羊肉汤,加葱不加芫荽,再加一个烧饼!”
    ……
    很快,滚烫的羊肉汤便被端了上来。
    汤色奶白,上面撒着翠绿的葱和一点点珍贵的胡椒末,大块的羊肉炖得酥烂,几根羊筋更是嚼劲十足。
    齐心孝先是喝了一大口汤,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头涌入胃中,然后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的寒气都被驱散一空。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夹起一块羊肉,正要送入口中,邻桌那几名青袍官的议论声,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工部的薛尚书,昨日在部议上发话了,说对薛府尹修路一事,要全力配合。”一个声音压低了说道。
    另一人立刻嗤笑一声:“全力配合?这话你也信?我可听说了,顺天府尹发往虞衡司的文书,压了两天还没批下来呢。”
    “何止虞衡司,都水司那边也是一样。薛尚书这话,听听就得了。”
    先前那人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
    一个稍显老成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教诲的意味:“为官之道,不为即是为,不做便是做。有些事,无需明言。尚书大人没点头,那就是最大的不点头。”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座的都是官场老油条,瞬间便心领神会。
    有人压着嗓子,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那位‘薛经世’,这回怕是要碰个硬钉子了。文章写得再团锦簇,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还不是处处掣肘?”
    “薛经世”这个外号,显然是在嘲笑薛国观那篇被皇帝御口称赞的《经世公文第一篇》。
    但立刻有人反驳:“话也不能这么说,那篇文章,确实写得好,我看了三遍,条陈明白,确实新开经世风气。”
    “写得好又如何?”先前那人撇撇嘴,“陛下金口一开,让他去顺天府。嘿,放着好好的给事中不要,跑去顺天府那个泥潭里打滚,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就是,陛下这事办得是有些草率了。新政之事,还是该放在六部来做才稳妥。顺天府毕竟只是附郭,如何能成大事。”
    齐心孝咬着羊筋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默默地听着,将这些话尽数记下。
    这时,又有人接话道:“我看未必,就算薛经世这一遭撞了南墙,这修路的事,恐怕还是要做。我瞧着陛下重事功之心,不像是随意之举,到时候,这差事怕是还得落回六部头上。”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人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陛下如此看重事功,那翰林院的路子,将来还清贵吗?”
    “谁说得准呢?”有人含糊道,“翰林清贵,贵在能时时在圣前行走,圣心所向,才是根本。将来或许只是偏重不同,但要说不清贵了,那也不至于。”
    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人察觉到不妥,轻轻咳嗽了一声,扯了扯说话之人的袖子。
    那几人立刻收声,注意到了邻桌的齐心孝和吴孔嘉,都是翰林官。
    他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迅速换了话题。
    “说起来,这修路,不会又要百官捐俸吧?”
    “可别了!去岁为了三大工,我一整年的柴薪银子都捐进去了!”
    “我听虞衡司里的人说过,整个修路工程估摸着也就四十万两上下,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兴许捐一两个月的柴薪银就差不多了。”
    “但愿吧,”一人长叹一声,“这穷巴巴日子苦了数年了,我可本打算今年接妻儿来京的,希望别又耽搁了。”
    “那你干脆求个外任嘛,三年外任,囊中千金何难!”有人嬉笑道。
    那人立刻回敬了一个白眼:“你才外任!全家都外任!”
    外任虽肥,却也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前途黯淡,在京官眼中,这几乎是一种诅咒。
    ……
    那群青袍官儿吃完早饭,乱哄哄地便散去了。
    齐心孝又磨蹭了片刻,直到看见角落里的吴孔嘉也结账离去,他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刚拐过一个街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君求兄,这么巧!”
    齐心孝回头一看,正是同在翰林院的倪元璐。
    “玉汝兄!”齐心孝脸上露出笑意,与他并肩而行。
    “今日下午日讲,玉汝兄准备的是哪一篇?”齐心孝问道。
    倪元璐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得意:“杨学士点了我,讲《大学》。”
    他压低声音:“为了这篇稿子,我可是了数天,反复斟酌,务求精妙又通俗!”
    齐心孝闻言,眼中满是羡慕。
    《大学》不过千余来字,却字字珠玑。
    其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更可谓是儒家教育的入门之作,能为君主讲这一篇,意义非凡。
    “还是玉汝兄厉害。”齐心孝由衷地赞道。
    倪元璐摆摆手,谦虚道:“还好还好。”
    齐心孝微微笑了笑,矜持道:“我讲的是《论语·为政篇》。”
    倪元璐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为政篇》让你讲了,你还说我厉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篇的分量,可不比我的《大学》轻!”
    齐心孝哈哈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圣主在前,幼玄却错过这个机会了。”
    倪元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幼玄兄的丁忧之期早已过了,只是朝中阉逆猖狂,才不得回朝。”
    “我昨日问过杨学士,起复的名单里已经有他了,只是福建路远,等他回到京师,恐怕已是明岁开春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翰林院,各自回到座位。
    过不了片刻,院中官员渐渐到齐。
    侍读学士王祚远敲了敲桌上的钟罄,院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起身肃立。
    王祚远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卯。
    “朱继祚。”
    “在。”
    “倪元璐。”
    “在。”
    “孙之獬。”
    “在。”
    ……
    点卯完毕,王祚远环视众人:“今日下午日讲,名单上的各位,务必要将朝仪认认真真再过一遍。”
    他声音略微变大,严厉说道:“切切不要去学黄幼玄,到时候若是君前失仪,杨学士也要受尔等牵连!”
    “我等知道了!”众人纷纷拱手。
    王祚远点点头,坐了下来,众人也随之落座。
    翰林院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翻阅书卷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祚远眉头一皱。
    众人也纷纷好奇地抬起头。
    喧闹声越来越大,王祚远咳嗽一声,对坐在门边的倪元璐道:“玉汝,你出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倪元璐领命而出,过了片刻,便脚步匆匆地跑了回来。
    “学士!承天门那边,出来了一队宦官,又在那份‘经世榜’旁边,贴了新的榜文!”
    王祚远一听,顿时了然,抚须道:“想来又是有经世公文出了,就是不知,此番又是谁入了陛下青眼。”
    他顿了顿,说道:“尔等莫要都挤出去看,上回贴榜,一群人争先观看。礼科的吴给事中可是专门上疏弹劾了各部堂官,说我等管束不力,致使官箴不整。”
    他目光一扫,点了几个名字:“倪元璐、齐心孝、傅冠,你们三人书法最好,搬上桌案纸笔,去将榜文抄录一份回来便是。”
    三人领命,抬着桌案来到承天门前。
    只见这里虽然不如上次人多,却也堆了七八条桌案,远处还有不少人正抬着桌案过来。
    三人赶紧把桌案放下,占定一块地方,这才一起站到前面查看。
    却见并非由经世公文新出,而是在经世公文榜旁,又开了一张小榜,其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
    【京师新政治事征集】
    其下是数行小字说明:
    “国朝至今,部务、京务、卫务层层交迭,权责不清,以致事冗官怠。”
    “今行新政,当以顺天府总揽全局,重新厘定权责。”
    “兹开列新政诸事,凡有能上疏条陈、剖析分明者,即可自领一事,入顺天府,全权推行。”
    “所领之事若成,据其难易,加红一至五道不等。”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顺天府新铸关防已发,所有新政事宜,奏疏一律直送宫中,由司礼监与内阁并行督办。”
    再往下,便是开列的十余项新政事务:
    京师饥民安置、京师赌博清查、京师盗贼打击、京师九门商税清汰、京师吏员刑案整顿……
    其中,最低的,如九门商税清汰一事,标着“加红一道”。
    而最高的,则是京师盗贼打击一事,却标着“加红五道”!
    三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互相看了一眼,简单分派了任务,便凝神默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将榜文尽数记下。
    他们回到桌案前,挥笔疾书,片刻之间,就将榜文分毫不差地复制了下来。
    等他们放下笔,才发现周围早已是人声鼎沸,议论之声如同开了锅一般。
    三人张了张嘴,发现不大声喊叫,对方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他们对视一眼,果断抬起桌案就走,远离了这片喧嚣之地。
    走出百步开外,三人才停下脚步。
    傅冠看着抄录下来的榜文,沉吟片刻,首先开口:“这‘加红’,究竟是何意?”
    倪元璐和齐心孝顿时都看了过来,一脸匪夷所思。
    倪元璐道:“那日朝会你莫非不在吗?李阁老因直谏而加红一道,此事你应知晓。”
    齐心孝补充道:“户部的郭尚书,听闻在武英殿召对时,也得了一道。”
    傅冠摇了摇头,笑道:“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这‘加红’,究竟代表着什么?”
    两人顿时沉默了。
    是啊,皇帝登基以来,只加过两次红,却从未明言这“红”到底是什么。
    是升官?是加俸?还是算年资?
    谁也说不清楚。
    而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地将各项事务与加红数量挂上了钩。
    倪元璐沉吟道:“莫不是与‘加绿’相对?张阁老被夺出身之前,不就被加了十道绿吗?”
    傅冠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此物,不涉俸禄,不涉年资,看似只是圣心眷顾的虚名。”
    “然则,却又不明言。我倒觉得,这有些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他转头望了一眼承天门方向,叹了口气:“那些在各部司里熬资历的治事官儿们,这下,恐怕都要疯了。”
    倪元璐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可不是吗?他们不比我等风宪翰林,平日沉沦部事,升迁全靠堂官一句话。如今有了这直达天听的机会,岂有不疯之理?”
    他话音一顿,笑道:“不过,这与我等无关。我们还是好生准备,以经义辅佐君王,启迪圣心,这才是你我身为翰林的本分。”
    傅冠也不争辩,只是笑着点点头道:“玉汝兄说的是,翰林清贵,正在于此。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正道。”
    齐心孝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最终只是沉默着,默默地抬起桌案的一角。
    三人不再言语,抬着桌案,一起向翰林院走去。
    又一阵大风刮过,将三人的袍服吹得鼓胀。
    倪元璐裹紧了袍内温暖的细夹袄,傅冠的银作手炉散发着融融暖意。
    而齐心孝,这才发现胸口的手炉,不知何时,已然冰冷一片了。
    一样的青袍,不同的里子。
    一样的翰林路,不同的岔路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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