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
    乾清宫中。
    朱由检正背着手,站在沙盘之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高时明轻步走了进来。“结果已经出来了。”
    朱由检缓缓转身,从沉思中抽离,他点了点头,接过高时明递上来的名册。
    就在不久前,他于勇卫营校场,亲自接见了奉召入京的九边精锐。
    按照他的旨意,每镇选派两名队官,十名选锋。
    这些人,都必须是亲手斩获过西虏或女真首级的真正勇士。
    如今,距离京师较近的宣府、大同、密云、蓟镇四镇官兵已经悉数抵达,一共八名队官,四十名选锋。
    至于更遥远的辽东、陕西等地,则还需些时日。
    朱由检的目光在名册上缓缓扫过,上面没有一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但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有趣的是,在这四十八人中,竟还有七名“夷丁”。
    所谓夷丁,有的是归降的蒙古人,有些是战俘,还有的是活不下去前来投军的牧民。
    当然更多的是专门过来中原寻富贵的。
    如今的蒙古右翼,王公大臣醉生梦死,战斗烈度极低。
    所谓勇士,真不一定能比能算账会管账的汉人吃香太多。
    他们的面貌看起来与中原人差别不大,甚至学着汉人蓄起了长发,只是多数人官话说得还是结结巴巴。
    但这不重要。
    英雄不问出处,猛兽何分来处?
    只要是能撕碎敌人的爪牙,朕就敢用。
    朱由检亲自接见了各位勇士(在重重护卫之下),当场试以弓马骑射,当场颁赏。
    随后又让徐应元和高时明监考,加试了文试策论。
    结果与他预想的相差无几。
    这批边军精锐的武艺确实高出京营一筹,基本都在中赏及以上。
    但文采方面,被那些不通文墨的夷丁拖了后腿,整体上反倒不如京营。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至少说明,那些远在天边的军头们,对他这位新君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没有拿些老弱病残来糊弄了事。
    “十三名上赏且文考过关者,擢为队官。其余人,提为伍长。”
    朱由检将名册递还给高时明,声音平淡无波。
    “再传朕的旨意给兵部,令其从京营中再摘选勇士,补齐缺额。”
    如此一来,勇卫营的兵额将扩充到三千七百八十余人。
    “臣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然而,不待他转身,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你再告诉徐应元,这个月底,勇卫营要进行重考。”
    “以阵型、武艺、文考三份综合考量,必须将总人数重新压回三千之数。”
    “所有不合格的,不论是新补入的京营兵,还是刚从九边来的精锐,一视同仁,原路退回。”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朱由检的心中,勇卫营并不仅仅是亲军,它更应该是未来的教导营、军官速成班。
    刚登基时,他根基不稳,不敢大动干戈,只能在御马监的旧有框架内选人,那些人未必是最好的,却是在当时情况下相对可靠的。
    但现在不同了。
    他权势渐稳,又暂时没有触动太大的利益。
    正好趁此机会,在军中掀起一场优胜劣汰的内卷,为自己筛选出真正有用的刀刃。
    至于这种新柴堆旧柴的做法,会否导致军中互相仇恨、不团结?
    朱由检心中只有冷笑。
    军队之中,真让他们铁板一块地团结起来,那才叫搞笑了!
    那对军队本身,对高居其上的君主,都不是什么好事。
    满桂和赵率教不合?
    可以不合,战场上谁敢违抗军令,率先溃逃,拿头来见就是。
    大明的刀把子,不能只对文官锋利,对武官也要同等锋利才是。
    朱由检甚至能够接受用一到两场败战,来换取军法的整肃。
    大明在他的整顿之下,内功应该会比历史同期雄厚一些,能够承受的损耗也更大一些。
    高时明一惊,瞬间就意识到这道命令中蕴含的残酷,他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转而问道:“朕亲自点选的曹变蛟等人,还有多久能到京?”
    高时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时日推算,陛下所点的将官多来自辽东,应该还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东江的孔有德与陕西的贺人龙路途遥远,恐怕分别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御案后坐下。
    “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
    批阅奏疏的流程,朱由检已经愈发熟稔。
    他与高时明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检写下一个“√”,高时明便知是“下部照办”的意思,自会用标准的朱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问题的奏疏,朱由检便会画上一个“?”。
    高时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问了才明白这代表这奏疏有问题,需要打回重拟。
    很快,甲、乙两级的常规奏疏十一份;内阁与司礼监定级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为防两者串通而特意随机抽调的丙、丁级奏疏二十份,尽数处理完毕。
    朱由检从桌案一角那堆专门堆放的“京师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这份,发回去再让他改改,尽快贴到宫门外吧,就作为经世公文第二篇。”他将奏疏递给高时明。
    高时明接过一看,奏疏的标题是《提请京师饥民疏》,上奏者是行人司行人,章自炳。
    与他人不同,这份却是没改过的,属于第一次上奏。当然私底下他是否修改过多版就不清楚了。
    “其一,”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顺天府衙既要独立,就不该再从户部拿钱。否则事事纠葛,权责不清,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
    “其二,缺的钱可以从修路费用中出,但要将此事与修路联结起来,以工代赈。”
    “不劳动者不得食,哪怕年老妇孺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轻便活计,也不可纯粹开仓放粮。”
    高时明凝神听着,将皇帝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臣明白了。”
    朱由检又指了指剩下的那几份奏疏,说道:“这些人写经世公文,已渐渐有模有样了。后面朕就不再一一亲批。”
    “再有新的方案,你和薛国观先审,审完改完,定了最终的稿子,再交到朕这里来。”
    “朕若是也觉得可行,再发旨任免、赋权。”
    “臣遵旨。”高时明点头应下。
    这本是应有之意,权力的下放几乎是必然的。
    领导要兼顾多条战线,不可能关注所有细节,只能抓其大略,这是人的精力天然所限制的。
    而下属也需要充分授权,才能得到充分锻炼。
    哪怕下属会犯错,也必须放手让他们去做,否则下面的人永远成长不起来,最后累死的只会是自己。
    除非……整个系统已经丧失了一切增量,沦为一潭死水。
    但如今的大明,不该是,也不能是。
    不过放权的前提,却是整个战略思想从上到下的贯彻,否则只会放出一坨布朗运动来,根本形不成合力。
    朱由检抬起头,看向高时明,问道:“高伴伴,你可知朕为何要掀起这场经世公文运动吗?”
    高时明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试探着答道:“陛下……可是觉得过往的策论文章,过于空泛,其方案可行与否,全然系于一人之身?”
    朱由检对高时明的敏锐早已习以为常,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其一。”
    “策论具体,条理清晰,确实能让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败,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对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国观真正把京师的路修完,朕再让他写一篇对当初那份策论的复盘。”
    “其中详细写明,当初的方案里,哪里想到了,哪里没料到,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做得极好。”
    “有了这样一份详尽的复盘,方案就更齐全了。”
    “如果后面再有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也在大明不同的地方修了路,也留下了他们的经世公文和复盘。”
    “那么后来的官员,若再要修路,只需将这四五篇前人实录细细读过,恐怕就胜过读那些传统的经世策论百篇千篇。”
    “这,才是经世公文真正的意义所在。”
    “官员做事的下限,会被大大提高。”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整套方案持续推进下去,做成一事,则积攒一事之洞见,哪里还怕没有萧何呢?”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一个萧何,撑不起大厦将倾。但若天下郡县,皆有萧何之才具雏形,则大明无忧矣!”
    高时明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不是欲求能吏,乃是……欲造能吏啊!”
    “然也。”朱由检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强大的自信,“正是如此。你将朕今日这番话,发给薛国观,发给内阁,并尽可能地扩散开去。”
    “然后,你和薛国观一起,先借着京师新政的机会,把这事前方案、事中记录、事后复盘的整套流程,给朕做扎实了。”
    他看着高时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柔和了些。
    “高伴伴,这便是朕给你的第一个回报。”
    “万世之后,大明永昌皇帝或许已泯然众人,湮没于史书尘埃之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这经世公文之滥觞,你高时明和薛国观两个人的名字,却注定要永铸其上了!”
    经世公文之滥觞!
    永铸其上!
    纵使从龙以来,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位新君的出人意料之举。
    但这番话仍然让高时明心神为之震撼。
    君恩浩荡,如斯之重。
    ……我又该以何为报?
    高时明深深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必定与薛大人一起,将此事办得明明白白,不负陛下所托。”
    “好。”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也轻松下来,“此事就有劳高伴伴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随意:“备马吧,是时候去文华殿同各位词林先生们好好上上课了。”
    高时明心中一片混乱,竟意外地没有听出皇帝口中的潜台词,只是领命退下。
    他走出殿外,叫过一名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匆匆而去,高时明却没有立刻返回殿内。
    他独自站在廊下,抬头望天。
    午后的天光有些阴沉,风也大了,吹得他身上的锦裘袍角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睛,望向那灰蒙蒙的遥远天际,良久,轻轻一叹。
    陛下的那句问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你的梦想是什么?
    高时明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在心中默默回答。
    老奴以前不知道,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老奴此生的梦想,唯愿助陛下,成汉武、唐宗之风采而已!
    ……
    文华殿中。
    齐心孝跟着日讲官同僚和三位阁臣们,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但平日里只有常朝、大朝会时,才有机会踏足这座殿宇。
    不对……即使是朝会,他也进不来的。
    以他的品阶,他只能站在殿外的丹墀上而已。
    而以日讲官的身份来到文华殿,就更是头一遭了。
    但日讲之地却不在文华殿,而在于文华前殿与后殿的“川堂”进行。
    所谓“川”,穿之雅称是也。
    (附文华殿俯视图,就这个工字上,一竖的地方。)
    堂内正中只摆了一张御案,想来便是皇帝稍后听讲的地方。
    侍讲学士王祚远,领着众人各自站定。
    阁臣站东班,日讲官们站西班。
    齐心孝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前方的王祚远立刻投来严厉的一瞥。
    齐心孝连忙尴尬地笑了笑,竭力抑制住喉间的瘙痒感。
    今日晨起,他便觉得有些昏沉,喉间略微发痒,等会下值了,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
    落了风寒是小事,耽误后几日他的日讲才是大事。
    众人等候了一会,堂外这才传来通传声。
    “陛下升殿——”
    东西两班众官听得此声,便一起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礼,并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一道年轻却沉稳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
    众人谢恩起身。
    三位阁臣站立不动,日讲之中主讲乃是翰林,阁臣只是陪侍罢了。
    王祚远当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今日所讲,乃是《大学》。”
    他侧了侧身,介绍道:“主讲的日讲官,乃是翰林院编修,倪元璐。”
    倪元璐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齐心孝今日并非主讲,他站在人群后方,只能从同僚们的肩头缝隙中,偷偷地打量着御座上的那位年轻天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皇帝。
    龙袍加身的少年天子,面容尚带稚气,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但齐心孝仍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殿试时的紧张与忐忑之中。
    只听倪元璐朗声道:“臣请为陛下先读章句,再解句读,陛下可一句一跟。”
    这本是日讲的惯例。
    却听御座上的皇帝开口了,声音清朗:“不必如此了。《大学》一篇,不过千余字,朕已能默背。”
    此言一出,众翰林官微微有些骚动。
    朱由检仿佛没有看见,继续说道:“不如就由朕默诵一遍,若有句读不清之处,再由倪爱卿为朕指出,如何?”
    倪元璐一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首的首辅黄立极。
    首辅黄立极面色不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倪元璐这才躬身道:“陛下天资聪颖,臣等佩服。那臣便恭听陛下背诵。”
    “好。”朱由检颔首,“若有不对之处,倪爱卿可即时打断朕。”
    说罢,他便闭上双眼,开始朗声背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清朗的背诵声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吐字清晰,节奏平稳。
    在场的翰林官们,无一不是科举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精英,默背一篇千余字的《大学》,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但此事放在这位久居深宫、传闻中并无名师教导的皇帝身上,便足以令人惊奇了。
    不过,也仅仅是惊奇而已。
    齐心孝的喉咙却愈发地痒了,仿佛有根羽毛在里面轻轻搔刮,让他坐立难安。
    皇帝的背诵声还在继续。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
    齐心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压低了声音,短促地“咳”了一声。
    御座上,皇帝的背诵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祚远,却已经投来了刀子般的目光,满是警告的意味。
    齐心孝心中一凛,在这尚有凉意的殿中,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拼命地吞咽着口水,想要压下那股瘙痒,可越是紧张,那感觉便越是清晰。
    皇帝的背诵已经到了后半段,齐心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咙战斗。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
    终于,齐心孝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下完了,他的喉咙仿佛打开了某个关隘,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背诵声戛然而止。
    整个文华殿,瞬间落针可闻。
    王祚远勃然大怒,猛地转身,厉声喝道:“放肆!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仪!”
    齐心孝被这声怒喝吓得魂飞魄散,咳嗽声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脸色惨白,想也不想便拜伏于地,浑身抖如筛糠。
    “臣……臣罪该万死!”
    他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心中悔恨、恐惧一时全部涌上心头。
    心中只剩那句话在回荡,“——莫要学黄幼玄之事!”
    完了,全完了,黄幼玄等来了一个新君,他难道也要再等一个新君吗?
    王祚远却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身向朱由检下拜请罪:“陛下,此人君前失仪,耽误日讲。臣请先将其斥出大殿,待日讲完毕,臣必定回院严加申饬!”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发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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