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天青色的天空夜晚是青色。
    又是寅时,整个医馆后院的捣药台被青光笼著。
    悬吊著的不再是艾草…医馆用不上许多艾草。
    天边的晨曦还没影子。
    梆子声渗进窗缝。
    吴仁安就被铜药杵抵住了喉结。
    陆济世鼠灰的直裰还沾著夜露。
    枯掌间的雷击木药杵泛著奇异的青芒。
    三百六十道木纹在幽光里扭成人体经络,承浆穴的位置嵌著粒玉髓,正隨著晨风吞吐寒气。
    “含住!”药杵突然捣进嘴里,吴仁安齿关磕在刻著“膻中”二字的凹槽上。
    千年雷击木的焦苦味混著玉髓的冰凉,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东天刚泛起蟹壳青。
    七十二枚铜铃突然齐颤,檐角霜粉簌簌落在后颈。
    晨风微微吹到铜铃的铃舌中,轻灵的声音溜进他的耳朵。
    陆济世枯指骤然发力。
    药杵尖端玉髓爆出青光。
    吴仁安只觉承浆穴刺入冰锥。
    喉间涌上的却不是血腥气——昨日误服的半夏残毒竟化作黑雾,顺著任脉直坠气海。
    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凝成个药臼形状,每下沉一寸,腹中就响起捣药般的闷响。
    “云门要炸了...”吴仁安突然弓成虾米,右肩爆开的剧痛让他想起解剖过的鏢师尸体。
    青紫色的寒毒顺著肺经游走,在少商穴凝成冰珠。
    陆济世的药杵闪电般点向天突穴,他喉头一甜。
    冰珠混著黑血喷在晒药架上,二十七年陈的陈皮瞬间爬满白霜。
    “把任脉当药壶?”陆济世突然揪起他耳朵,陈年艾绒混著冰片塞进鼻腔。
    吴仁安混沌的识海里,原本想像中玻璃器皿的任脉,突然被药杵划出的冰蓝轨跡强行修正。
    那股寒气在膻中穴打了个旋。
    竟分流成两股暖流,顺著太渊穴爬向指尖。
    卯时的晨光刺破雾靄时,吴仁安瘫坐在捣药台旁。
    指尖残留的松针香让他恍惚——方才行气至列缺穴时,他竟嗅到三十步外柏树新抽的嫩芽气息。
    更诡异的是右手拇指,触碰到的忍冬藤断口处。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萌发绿芽。
    “啪!”
    陆济世的铜尺抽在他渗血的虎口:“寒毒未净就敢分神?”
    “悬壶当养浩然气,踏遍青山脉自通。”
    老人枯指点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药圃里七百二十株药草突然无风自动。
    全是忍冬…吴仁安身上一疼。
    吴仁安鼻腔一热,数十种药香化作斑斕丝线。
    在意识里织成张巨网——西南角的乌头泛著黑雾,东北角的七叶莲蒸腾著翡翠烟。
    “这是...”他刚开口就被灌了满嘴晨露。
    陆济世捏著他后颈按向青砖,承浆穴再次抵住雷击木药杵。
    “你大师兄未到晨时便入了门…”
    老者的摸著鬍鬚,想著…想著…还是算了…便不骂了…
    卯时的第一缕阳光恰好刺破云层,顺著杵身经络图灌入体內。
    杵身在地面上投射出完整的经络图。
    吴仁安眼前炸开星斗般的银芒。
    《雷公炮炙论》书页间夹著的金箔穴位图,竟在视网膜上清晰重映。
    “走!”陆济世突然暴喝。
    吴仁安肺经里乱窜的气息被声浪震得归位。
    少商穴残余的冰渣终於化作白汽消散。
    “念:『药香浸透十二经,周天流转济世功』。”
    他踉蹌起身时,发现青砖上赫然印著个完整的人形水痕——寅时到卯时的两个时辰,冷汗竟浸透了三层麻衣。
    “痴儿…痴儿…未有天赋就罢了吧!”
    吴仁安紧紧握著药杵,承浆穴…膻中穴…气海穴。
    热流分两股经过云门,经络在两股热流在冲入少商后如泥牛入海般融化。
    气血在热流消失的那刻瞬间翻涌。
    药杵从手上落下。
    药杵“噹啷”砸进石臼,惊起三只蓝翅药蝶。
    吴仁安望著指尖尚未褪去的淡金纹路。
    转的有投入小周天的运行,气血平復,承浆穴又生出丝丝热流,像还未匯聚的雨水。
    流入膻中穴,雨水匯聚。
    小溪成型,流入气海穴。
    溪水变得汹。
    衝出气海时,热流小溪还未兴盛便衰落。
    当涌入云门时就已举步维艰。
    丝丝热流脱离云门,未入少商穴就即將化为虚无。
    吴仁安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空落落的经脉。
    月光在青砖上爬出第七道白痕时。
    吴仁安齿间已咬烂三片甘草。
    陆济世申时扔下的《子午流注图》斜摊在膝头,硃砂標记的任脉路线被汗水晕成赤蛇。
    他第七次將银针扎向承浆穴,指尖残留的忍冬藤汁让针尾发黏,怎么都刺不进那处微凹的骨缝。
    承浆穴上的血珠顺皮肤滴了下来。
    “戌时肾经当令...”他蘸著夜露在青砖画出小周天,水痕却在膻中穴诡异地断成两截。
    昨日师父引气留下的冰蓝轨跡早已消散,此刻任脉像条乾涸的河床,任凭他如何存想药臼捣练之景,气海始终死寂如潭。
    “咚!”
    药杵第七次砸偏臼心。
    惊得铜铃盪出残响。
    每次失败砸一次。
    失败不疼,气血不过是翻涌。
    止是有些许耻辱。
    吴仁安盯著震裂的虎口。
    发现渗出的血珠竟在青砖沟纹里凝成个倒悬的北斗——正是酉时背过的《灵枢·九宫八风》凶位。
    他突然发狠扯开麻衣,用艾灸条直接炙烤气海穴。
    焦肉味混著艾烟衝进鼻腔的剎那,任脉终於有了反应。
    那股热流却像脱韁野马,撞开云门穴直窜少商。
    解剖鏢师时沾染的寒毒突然暴起,在尺泽穴凝成冰锥。
    他眼睁睁看著右臂爬满霜纹,昨夜师父逼出的毒雾竟在皮下重新聚形。
    “咳——”
    血沫喷在柏木药柜上,惊起梁间沉睡的蓝翅蝶。
    吴仁安踉蹌著抓向装七叶莲的锡罐,颤抖的指尖却打翻雄黄瓶。
    金粉迷眼间,他仿佛看见现代实验室的玻璃器皿在任脉里晃动。
    烧杯口的刻度正好卡在膻中穴。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窗纸时,吴仁安正用银簪挑破指尖放血。
    十滴黑血在《雷公炮炙论》封皮匯成卦象,他认出这是“山风蛊”的变爻。
    突然发狠將整把冰片塞进口中,极寒之气顺著任脉直坠丹田,终於逼得那道乱窜的热流回头。
    感觉冰凉。
    是…冰片…和一股汹涌的热流。
    “承浆...云门...少商...”他蘸血在左臂重绘经络,腕间青铜虎撑突然发烫。
    当第八次引气至膻中时,晒药场传来诡异响动——七百二十束艾草无风自动。
    师父又叒绑上了艾草。
    最陈的那束突然爆开,草灰在空中拼出残缺的周天图。
    吴仁安福至心灵,抄起药杵猛击自己天突穴。
    剧痛让识海里的玻璃烧杯轰然炸裂。
    任脉终於显露出古朴的青铜药臼形態。
    那道徘徊许久的气息突然顺滑下沉,途经气海时激得陈年药渣簌簌作响。
    寅初的露水打湿第十二张药方时,异变陡生。
    即將成型的周天突然崩散。
    吴仁安惊恐地发现少商穴钻出条冰丝——正是白日里解剖用的蚕魄线,此刻竟裹著寒毒倒灌肺经。
    他绝望地抓向捣药杵,却看见自己指甲盖浮现出与鏢师尸体如出一辙的紫斑。
    “蠢材!”
    陆济世的铜尺破空飞来,精准斩断冰丝。
    老人枯指捏著三颗带霜的乌头,直接塞进他涌泉穴:“足少阴经是摆设吗?”
    刺骨寒意自脚底窜上,竟將乱窜的寒毒逼回气海。
    吴仁安突然明悟。
    忍著剧痛將气息导入足心,任脉与肾经终於连成首尾相衔的圆环。
    晨光染红第五个空药罐时,吴仁安瘫在七零八落的艾草堆里。
    右耳垂不知何时凝出冰珠。
    落地竟开出朵霜。
    他望著微微发光的指尖苦笑——冲脉十二次才摸到门径,代价是左臂再也抬不过肩。
    但当他颤巍巍触碰晨露时,分明看见水珠里游动著万千药性光尘。
    忽然听见三十步外灶房飘来的药香——当归三分,川芎两钱,还有...等等,这分明是今晨要给王掌柜煎的疏肝散!
    成了…成了…
    分明是成了…
    ——
    月影在西墙爬出九道裂痕时,吴仁安正以扭曲的姿势卡在晒药架间。
    陆济世晨间演示的“药王担山式”早变了形——右足尖外翻抵著井沿。
    左膝却诡异地內扣,脊樑弓成饿虎扑食的弧度,脖颈因昨日冲脉的暗伤朝右歪斜。
    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青砖上,活似酆都城里扛著孽镜的夜叉恶鬼。
    他望著影子一笑,確实没变…自己。
    “三步吸...五步呼...”他盯著药箱里晃荡的夜交藤露水。
    第七次踩中自己袍角。
    顿时失衡。
    陆济世特製的青铜药箱本该稳如泰山。
    此刻却像醉汉般左摇右摆。
    足少阴经突然抽痛,昨日强冲带脉的暗伤发作。
    他踉蹌著撞向柏木药柜,七百二十个铜环齐声哀鸣。
    “咚!”
    药箱撞碎第三个紫陶罐,吴仁安下意识使出解剖尸体时的俯身卸力法。
    脊背贴地滑行间,他忽然发觉涌泉穴传来异样震颤——原本淤塞的足少阴经,竟在扭曲姿態下自行贯通。
    晒药场的忍冬藤无风自动,最粗壮那根突然爆出嫩芽,藤尖直指他歪斜的脖颈。
    “恶鬼...药王…”吴仁安鬼使神差地模仿起影子姿势。
    当左肩耸到脱臼般的角度时,昨日始终冲不开的云门穴豁然洞开。
    药箱里晃荡的露水突然静止。
    水面倒映出他狰狞的身影:鼻樑旧疤泛著青紫幽光,错位的关节在月光下咔咔重组。
    五更梆子响时,他已绕著井台走出诡异的“之”字。
    右足每次踏地都在青砖烙下寸深脚印,裂痕间渗出的夜露竟被体温蒸成白雾。
    药箱铜扣不知何时嵌进肩胛骨,鲜血混著陈年药渣在背后凝结。
    最诡异的是任脉,原本中正平和的气息此刻如寒冰蔓延,將昨日残留的寒毒吞噬。
    “丑时已过!”陆济世的怒喝惊散晨雾。吴仁安慌忙摆回標准担山式,脱臼的左肩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老人枯指点在他膻中穴,眉心的悬针纹突然暴凸:“气血旺盛三成有余?”
    晒药架轰然倒塌。
    七百二十束艾草在师徒间织成青幕。
    陆济世没看见吴仁安背后未散的药渣。
    更没注意井台周围那些深陷的“之”字脚印——晨露正在脚印里沸腾。
    凝成三百六十颗裹著血丝的药露珠。
    ——
    戌时的药香混著焦糊味漫过晒药场时,陆济世正用青铜药铲翻炒著龟甲。
    七十二枚穿山甲鳞片在铜吊子里噼啪作响。
    每片都烙著《青囊养气诀》的穴位图。
    吴仁安瘫坐在捣药台旁。
    鼻尖翕动著分辨气味——三日前采的七叶莲混著陈年雪蛤油,还有...等等,师父竟把镇堂的百年老参切片扔进了药臼!
    “师父…那参…”
    “不贵,真的好东西都未与你看。”
    “啪!”
    陆济世突然將炙烤的龟甲扣在他渗血的虎口上。
    甲背《子午流注图》的硃砂纹路遇血即活,竟顺著经络游走全身。
    吴仁安痛得倒吸冷气,却见昨日练桩功扭曲的右腿经脉,在龟甲热力下自行归位。
    “今日加练三倍。”陆济世甩来玄铁药杵,转身时鼠灰衣摆扫过东墙。
    吴仁安低头接杵的剎那。
    瞥见师父后襟沾著片蓝翅蝶残翼——正是昨夜被他撞碎的那只。
    当掌心触及杵身时,昨夜扭曲行功的记忆突然甦醒。
    三百六十道木纹在他眼底重组,竟拼凑出半幅《华佗五禽戏》的鬼部残谱。
    午时的药锄破空声里,吴仁安“无意间”將药箱撞向晒药架。
    在陆济世看不到的角度,他右肩猛然耸成夜叉担山状,足少阴经与带脉轰然贯通。
    背箱腾跃间,三重药柜的铜环同时炸响。
    最上层装著乌头的锡罐竟自行打开——昨夜未散的寒毒化作热流,在经脉內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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