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瓦上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檐角铜铃在狂风里乱颤。
    吴仁安提著羊角灯穿过迴廊。
    昏黄的光晕扫过药柜第三层时,瞥见沉香木匣边缘渗出的暗红水渍——那匣装著三十年陈的老山参,最忌潮湿。
    “要命!”他踩上桐木梯的横档,吱呀声混著雷鸣在空荡的医馆里炸开。
    药柜高处的铜环被震得叮噹作响。
    二十七个紫陶罐在阴影里吞吐著潮气。
    师父又补了几个,替上了碎的。
    指尖刚触到木匣雕的稜角,整排药柜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百年柏木被暴雨泡胀的榫卯正在缓缓变形。
    木匣卡在第七层与第八层间的狭缝里。
    像被巨兽咬住的猎物。
    吴仁安单脚勾著梯子横樑,大半个身子悬在阴湿的半空。
    雨水顺著瓦缝滴进后颈,激得昨日练夜叉桩留下的暗伤隱隱作痛。
    他忽然想起前世网购的《大力鹰爪功》扉页插图——那个摆著鹰爪手式的老者。
    指节正扣在类似药柜的浮雕上。
    “鹰击长空!”
    鬼使神差地,他右腕翻转成鉤。
    五指扣向木匣边缘凸起的忍冬纹。
    本已麻木的指尖突然传来灼热,仿佛有无数艾草灰烬在皮下流动。
    药柜深处传来细微的机括声,三百斤重的沉香木匣竟被生生拖出半寸。
    “咔嗒!”
    木纹间突然弹开道两指宽的暗格。
    霉变的苦味混著龙脑香扑面而来。
    吴仁安来不及收力,整个人隨著木匣坠落的势头后仰。
    电光火石间,他左掌本能地拍向药柜。
    施展鹰爪功中的“云鹰探爪”,五指竟在柏木表面犁出五道寸许深的沟痕。
    “砰!”
    木匣擦著耳畔砸进青砖。
    裂开的缝隙里滚出三颗乾瘪的老参。
    灼热的疼消失了,转的是一股子清凉。
    吴仁安跌坐在狼藉的药渣堆里,怔怔望著自己嵌进木纹的指尖——青灰色的角质层正从指甲根部蔓延。
    像是经年捣药形成的老茧,却泛著金属般的冷光。
    暴雨声忽然变得遥远,他耳中充斥著奇异的嗡鸣。
    被撕裂的木纹深处,半张泛黄的皮纸正隨著穿堂风轻轻颤动。
    借著羊角灯的微光,能看见纸面残缺的虎形图案旁留著焦黑的爪印。
    “仁安师兄!”厢房传来药童含混的梦囈。
    吴仁安慌忙扯下袖口布条裹手,却在触及皮纸的瞬间僵住——一股刺鼻味道,此刻竟从百年前的皮纸上幽幽飘来。
    暗格里积灰的陶瓮突然自行崩裂,某种粘稠的液体顺著木纹蜿蜒而下。
    他鬼使神差地蘸了点液体涂抹手背,昨日被乌头霜毒侵蚀的紫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瓮底残留的铭文在闪电中一闪而逝:“华佗五禽戏·残卷·虎戏——师兄留”。
    铜铃声陡然变得尖锐。
    吴仁安转头望向窗外。
    七百二十枚铜铃在雨幕里疯狂摇摆,最东侧那枚繫著红绳的铃鐺却在静止中渗出黑雾。
    他忽然想起前日解剖的鏢师尸体——那人膻中穴的寒毒,此刻正在他任脉中中隨著功力翻涌。
    “啪!”
    裹手的布条突然绷断,青灰色的指尖不受控地刺向陶瓮碎片。
    飞溅的瓷片在墙面划出北斗七星的轨跡。
    最末端的玉衡位正指向药柜顶层的乌头罐。
    吴仁安喉头滚动著腥甜,方才运转鹰爪功时,竟有股阴寒气息顺著带脉钻进了气海穴。
    暴雨在寅时初刻转弱。
    他蜷在药柜阴影里,看晨光一点点爬上破碎的木匣。
    被救下的老参静静躺在《五禽戏》残页上,根须间凝结的夜露泛著诡异的琥珀色。
    指腹摩挲过皮纸焦痕时,前世那个熬夜翻看武功秘籍的夜晚,突然与此刻重叠。
    檐角传来蓝翅蝶振翅的轻响。
    吴仁安將残页塞进贴身的鹿皮囊——师父满足了他的愿望。
    起身时带翻的铜药匙滚进暗格深处,撞出空荡的回声——那下面似乎还有更大的空间。
    但此刻东墙已经传来陆济世晨起捣药的闷响。
    ——
    子时的梆子声漏进窗缝时,吴仁安正將第七块砒霜锭码进药箱。
    月光像层银纱覆在晒药场上。
    白日里封存的毒草此刻尽数摊开——断肠草泛著幽蓝磷光。
    马钱子表皮皸裂如龟甲。
    最西侧那筐生附子渗出冰霜。
    將青砖染出片蛛网似的白纹。
    他褪去葛布鞋袜,赤足踩上沁凉的青砖。
    昨日涂抹的七叶莲药油在足底结成胶膜,每步落下都带起黏腻的撕扯声。
    药箱铜扣咬进肩胛的旧伤。
    八十一斤的重量压得带脉突突直跳。
    “夜叉担山...”
    吴仁安脊柱缓缓弓出诡异的弧度,左膝外翻抵住井台边缘。
    这个姿势让他想起前世公园里练太极的老者。
    只是那老者绝不会將脖颈扭到几乎脱臼的角度。
    右掌虚握成爪,五根琥珀色的指甲在月下泛著蜡质光泽——前日脱落的旧甲还未长全。
    第一步踏出时,足少阴经突然抽搐。
    前夜强冲带脉的暗伤化作细针,顺著肾经扎向涌泉穴。
    他咬牙將药箱往右肩顛了顛,青铜锁扣与乌头罐擦出火星。
    惊得梁间夜梟扑稜稜撞向窗纸。
    “嘎吱——”
    晒药场东角的楠木烘箱突然自行移开半寸。
    他慌忙含住早已备好的冰片。
    极寒之气顺著任脉下坠,將翻涌的气血压回气海。
    第七步踏在昨日暴雨积成的水洼里。
    涟漪盪开的剎那,药箱突然重若千钧。
    吴仁安清晰听见腰椎发出枯枝折断般的脆响,眼前炸开无数金芒——那些光芒竟勾勒出前世网购秘籍里的穴位图。
    与《青囊养气诀》的周天路线诡异地重叠。
    “咳...”
    血沫溅在生附子的冰霜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他踉蹌著扶住柏木药柜,指尖无意识抠进木纹。
    昨日施展鹰爪功留下的沟痕突然发烫,三百六十道木纹如活蛇游走。
    最上层的乌头罐开始渗出霜雾。
    吴仁安鬼使神差地摆出更扭曲的姿势——左足尖勾住井绳。
    右腿反关节卡在晒药架缝隙,整个上半身拧成麻。
    药箱带子勒进脖颈时,他忽然发现这个姿势竟与《五禽戏》残页上的虎扑式暗合。
    “轰!”
    沉寂多日的带脉轰然洞开。
    足少阴经里乱窜的气息突然归位。
    化作滚烫的溪流涌入涌泉穴。
    青砖上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蒸腾的雾气里混著附子毒性的辛辣。
    吴仁安惊恐地发现,自己呼出的白气竟在空中凝成个模糊气团。
    药柜七十二枚铜铃齐声嗡鸣。
    最顶层的乌头罐突然炸裂,靛蓝色的霜粉如烟般迸溅。
    吴仁安本能地旋身躲避,扭曲的桩功姿势却让他失去平衡。
    药箱脱手飞出,八十一斤毒草天女散般泼向夜空。
    “咻!”
    三枚柳叶刀擦著耳畔钉入樑柱。陆济世鼠灰色的衣摆扫落檐角蛛网。
    老郎中枯指捏著半截艾条,鞭头指向吴仁安扭曲成诡异角度的左膝:“这是哪门子导引术?”
    “华...华佗...”吴仁安喉头滚动著血腥气,药箱砸碎的紫陶罐里正爬出百足虫,“弟子在练《五禽戏》...”
    “五禽戏?”陆济世的铜尺突然挑起他反折的右腕,“华元化若见你这模样,怕是要从汉墓里爬出来!”
    晒药场突然陷入死寂。
    七百二十束艾草隨风吹动。
    “收拾乾净。”
    老人甩袖离去时,一枚青铜铃鐺坠入药渣堆。
    吴仁安抹去嘴角血渍去捡,发现铃舌竟是用半截指骨雕成。
    寅初的露水凝结在破碎的乌头罐上时,吴仁安终於理清最后一筐马钱子。
    他蜷在井台边揉著脱臼的肩胛,发现足印里的积水竟泛著靛蓝色——方才散落的乌头霜毒已渗入青砖。
    更诡异的是右手指甲,那些琥珀色的新甲表面,此刻浮现出蛛网状的霜纹。
    晒药场东墙突然传来细碎响动。
    吴仁安抬头望见晨雾里飞舞的毒蛾。
    ——
    晨雾裹著药香漫过朱漆门槛。
    吴仁安跪坐在青竹帘筛落的光斑里。
    诊台柏木纹路间嵌著经年累积的药渍,被他用乌头汁反覆擦洗后显出狰狞的龟裂纹。
    右手指尖残留的琥珀色在晨光里泛著蜡质光泽。
    昨日浸泡七叶莲药酒的麻痒尚未褪尽。
    “劳驾,扶我爹到诊台。”
    布衣少女搀著老翁颤巍巍落座。
    老人左臂不自然地蜷在胸前。
    嘴角涎水在葛布衣襟浸出深色痕跡。
    吴仁安搭上他浮肿的腕脉时,三焦经处的异样震颤顺著指尖窜入经络——像是有只百足虫在皮下钻行。
    他忽然翻转手腕。
    拇指扣住老翁合谷穴,无名指与小指如鹰爪般锁住內关。
    这是昨夜参悟《五禽戏》残页时悟出的“金丝缠腕”手法。
    指腹角质层下的青囊诀真气细若游丝。
    “仁安师兄?”药童捧著针囊呆立门边。
    老翁突然剧烈抽搐。
    被锁住的穴位处鼓起鸽卵大的硬结。
    吴仁安指尖发力,琥珀色指甲竟刺破皮肤半寸。
    黑血顺著经络纹路蜿蜒而下,在诊台匯成个残缺的北斗图案。
    “三焦经淤塞,邪风入脑。”他蘸著血渍在脉案疾书,笔锋因指节麻痹歪斜如蚯蚓,“当用牵正散加全蝎三钱...”
    砚台突然被铜尺击碎。
    墨汁泼溅在《诊家正眼》封皮。陆济世枯指钳住他右腕。
    將扭曲的指关节掰向诡异角度:“谁教你用猛禽手法探脉?”
    老翁喉间发出嗬嗬怪响,被刺破的穴位腾起靛蓝烟雾。
    吴仁安这才惊觉掌心不知何时浮现血纹,昨夜涂抹的乌头霜毒正顺著劳宫穴回流。
    “去取五毒锭!”陆济世银针连刺老翁十二井穴,转头厉喝,“还有你,滚去炮製房思过!”
    吴仁安蜷在炮製房的阴湿角落里,面前堆著未去毛的蟾蜍干。
    指尖麻痹已蔓延至肘弯,每次屈伸都带起细密的刺痛。
    窗外飘来断续的啜泣——那老翁的女儿正跪在香炉前求籤。
    他鬼使神差地並指成爪。
    隔著麻布口袋揉捏蟾蜍腹腔。
    青囊诀真气自发流转。
    竟將毒素逼向废弃的手少阳经分支。
    五只乾瘪的蟾蜍突然鼓胀如球,毒腺渗出墨绿汁液。
    子时的梆子声漏进窗缝时,吴仁安正在烛火下抄写《诊家正眼》。
    笔桿在麻痹的指间打滑,“滑脉如珠走盘”的“珠”字被他写成扭曲的爪痕。
    烛泪滴在虎口结痂的伤口。
    混著墨跡沁入宣纸。
    他突然翻掌按向烛台,跃动的火苗在劳宫穴半寸处凝滯。
    掌心血纹在高温下显现全貌——竟是幅残缺的任督二脉图,缺漏处恰与《五禽戏》残页的虎形图案吻合。
    “仁安师兄,城南张员外家...”药童的呼唤被夜风扯碎。
    吴仁安猛然缩手,烛火舔舐过的血纹泛起金芒。
    白日里老翁抽搐的画面突然清晰:那黑血绘成的北斗玉衡位,正指向药柜暗格中的《五禽戏》残卷。
    他撕下染血的宣纸裹手,却在触及门扉时僵住。
    廊下传来陆济世与孕妇的对话:“...確是滑脉,胎气稍滯。”
    冷汗霎时浸透中衣。吴仁安想起晨间错把孕妇脉象诊为滯脉时,自己麻痹的指尖竟未察觉那抹独特的流珠感。
    若真按误诊方子抓药...
    炮製房突然瀰漫起浓烈的艾草香。陆济世立在月洞门前,手中铜秤坠著三包安胎药:“可知错在何处?”
    吴仁安望著师父襟前沾染的乌头霜粉。
    忽然明悟那靛蓝色粉末的排列暗合带脉走向。
    他屈膝跪地,麻痹的指尖在青砖刮出五道白痕:“弟子不该强运外道功法。”
    “错!”铜秤砸在石臼迸出火星,“医者五指当稳如磐石,岂容你拿来试那些鹰犬把式!”
    夜梟啼叫声撕开寂静,吴仁安盯著砖缝里挣扎的蜈蚣。
    那虫豸每欲爬向门槛,就被他掌心残余的药性逼退。
    掌心血纹突然发烫,残破的任督图与蜈蚣爬行轨跡渐渐重叠成完整的周天。
    五更天的露水凝结在窗欞时,吴仁安终於抄完第七遍脉经。
    麻痹感退至指尖,琥珀色指甲却透出蛛网状霜纹。
    他蘸著七叶莲药酒在掌心临摹血纹。
    发现缺失的穴位正对应《青囊诀》禁忌的冲脉要枢。
    晒药场传来晨扫声,新来的学徒正將夜交藤铺上竹匾。
    吴仁安蜷起刺痛的手指,在《诊家正眼》末页补了行硃批:“切脉如驯鹰,收放皆在方寸”。
    “可惜正道是沧桑…”
    ——
    子时的露水凝在乌头叶片上。
    泛著靛蓝色的幽光。
    药童提著褪色的红灯笼转过迴廊。
    灯笼纸上的“仁”字被虫蛀出星点孔洞。
    在青砖投下斑驳的碎影。
    “吴师兄又忘了锁毒草柜...”他嘟囔著摸向腰间铜匙串。
    却在触及柏木门框时顿住——三道新鲜的抓痕斜贯门楣。
    木茬间粘著琥珀色的碎屑,像极了前日晒药场那些古怪的霜纹。
    灯笼光晕扫过门槛。
    青砖缝隙里嵌著半片蓝翅蝶残翼。
    药童蹲身用竹籤挑起薄翼,发现磷粉排列竟似人体经络。
    翅根处还粘著未乾的七叶莲药汁。
    “簌——”
    晒药场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药童吹熄灯笼,贴著墙根挪到月洞门边。
    只见吴仁安单足立在井台边缘,右腿反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十指如鉤扣住晾晒毒蛾的竹筛。
    那些白日里封存的毒虫正绕著他手掌飞舞。
    翅尖洒落的磷粉在月光下织成残缺的半月形。
    药童的布鞋碾碎颗马钱子,细微脆响在静夜格外清晰。
    吴仁安猛然转头。
    琥珀色指甲划过竹筛,二十余只毒蛾应声炸成靛蓝雾团。
    药童慌忙缩回阴影,后脑勺撞上药柜铜环,惊得顶层乌头罐轻轻晃动。
    “谁?”吴仁安嗓音带著砂纸摩擦般的嘶哑。
    药童屏息缩进陈皮堆。
    腐熟的药香混著冷汗渗进衣领。
    他盯著三丈外青砖上那道扭曲的阴影——吴仁安的脖颈正以活人难及的角度后仰,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长成三头六臂的夜叉模样。
    寅时的梆子声救了药童。
    吴仁安收势时踏碎两片屋瓦。
    飞溅的碎瓷在药童脚边拼成北斗形状。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
    药童才敢从霉变的陈皮堆里爬出,后襟粘著的蜈蚣乾尸正落出半截尾针。
    晨光初现时,药童蹲在井台边清洗捣药杵。
    水面倒映著他刻意低垂的眼帘——吴仁安正在东墙晾晒毒蛾残翅。
    琥珀色的指甲不时闪过微光。
    “师兄昨夜睡得可好?”药童將浸透的衣袖拧出紫黑色汁液,“西厢房顶的瓦片...”
    “暴雨打落的。”
    吴仁安截断话头。
    药碾突然发出刺耳摩擦声。
    药童瞥见他虎口结痂的伤口正渗出靛蓝,忽然抓起把断肠草:“这筐毒草要入地字號柜吧?”
    指尖状若无意地抚过柜门抓痕,“还是说...该放进暗格?“
    铜药匙坠地的脆响里,吴仁安碾碎了三颗马钱子。
    药童弯腰拾钥匙时,后颈突然触到冰凉的指甲——那截琥珀色正抵著他大椎穴,细密的霜纹顺著衣领爬上皮肤。
    “你看到了。”不是疑问。
    大抵是质问…詰问之类的。
    药童喉结滚动,袖中滑出那片蓝翅蝶残翼:“昨夜子时三刻,晒药场东角。”
    他感觉大椎穴的压力骤增,却强撑著咧嘴,“师兄的鹰爪功...和陆师父的铜人图不太一样呢。”
    僵持被晨扫声打破。
    吴仁安收手时,药童袖口多了个硬物——是半块雕著虎纹的犀角,浸过毒蛾汁液的表面正渗出翡翠色。
    “申时三刻,城南土地庙。”吴仁安碾碎最后粒马钱子,毒粉在晨光里凝成个模糊的“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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