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片场依旧混乱,有人在大喊“水车准备”,有人在抱怨道具出了问题。那些声音都像隔著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干扰到他。
    “疯子。”他很久才吐出两个字。
    苏晚的心跳停了一瞬。
    “什么?”
    “我说,这个想法很疯狂。”顾沉说,“但很好。”
    他终於给出了评价。苏晚却感觉不到任何欣喜。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念一句与自己无关的台词。
    她看见他抬了抬胳膊,衣袖蹭过镜头边缘。
    那是一截白色的绷带,从深色的作训服袖口里露出来。绷带的纱已经被浸透,渗出一点淡淡的、稀薄的血色。
    苏晚的喉咙发紧。
    她又看见,他肩膀处的布料是湿的,深一块浅一块,不是汗,是水。刚才那场雨中戏,他也在。
    “你的伤。”她说。
    顾沉的动作停住了。
    “小问题。”
    “別硬撑。”苏晚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这句话,像一个错误的开关。
    屏幕里的顾沉,脸上的那种平静瞬间消失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转过身,用后背和肩膀挡住了整个镜头。
    画面变成一片模糊的、晃动的黑色。
    “副导演喊我。”他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又快又硬,像是在掐断什么,“掛了。”
    通话已结束。
    黑色的窗口跳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
    苏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著那个冰冷的黑色方块,顾沉最后那个挡住镜头的动作,在他切断视频后,还在她脑子里反覆重播。
    那不是一个迴避的姿態。
    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態。他在保护什么?还是在隱藏什么?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两个字。
    “疯子。”
    他是在评价她的分镜,还是在说別的?
    桌上的画稿还摊开著。女孩颤抖的睫毛,沾著沙砾。大全景里孤零零的建筑。
    一个囚徒,一座囚笼。
    苏晚的视线从画稿,移到自己放在键盘上的手。她的手很稳,指甲修剪得乾净整洁。
    她用这只手,画出了一个女孩的绝望。
    她用这只手,构建了一个关於囚禁和逃离的故事。
    她以为这是她的故事。
    皮特的话毫无徵兆地钻进她的脑海。
    “他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於疯子的答案。”
    毁掉……亲手建造的一切。
    苏晚的呼吸停滯了。
    顾沉。他身后的片场,那些脚手架,那些灯光,那些喧闹的人群。那是他亲手建造的王国。他站在那个王国的中心,疲惫,受伤,用一成不变的表情包裹自己,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袖口渗出的血,是他毁掉自己的证明吗?
    苏晚猛地站起身,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走到窗边。
    远处的hollywood標誌,像一排苍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著光。山下的城市,灯火组成的河流,无声地流淌。
    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假。
    “谁说他要的是电影?”
    皮特的声音又响起来,带著那种玩世不恭的、看透一切的调子。
    苏晚的心臟,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著胸腔。
    她不是在写一个剧本。
    她是在为一个人写一份……诊断报告。
    而她的老板,那个从未露面、只活在皮特口中的男人,他要的不是一个故事,他要的是通过这个故事,去验证那个诊断报告的结论。
    顾沉,就是那个疯子。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
    她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铅笔。
    笔尖悬停在画纸上,悬停在那个女孩的特写旁边。
    她本想在旁边再画一个镜头,一个表现女孩內心挣扎的镜头。
    但现在,她画不出来了。
    她画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变成了束缚住顾沉的绳索。她构建的每一个场景,都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她才是那个建造囚笼的人。
    铅笔从她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攥著那支掉落的铅笔。天光未亮,工作室里只有显示器幽幽的光。
    苏晚深吸一口气,將铅笔放回笔筒。她走向剪辑室。
    编辑工作站的屏幕是暗的。她按下开机键,主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隨即陷入沉寂。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窗口:无法找到启动磁碟。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她重启,结果一样。她尝试进入安全模式,失败。
    最后,她拔下了项目硬碟。硬碟盒冰冷,沉重。
    她把它连接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硬碟未格式化,是否现在格式化?
    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
    她的手指停在触摸板上,没有动。格式化。昨天下午,她还在用这个硬碟工作。一切正常。
    她调出大楼的监控录像,凌晨三点,剪辑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模糊的黑影闪了进去,几分钟后又匆匆出来。
    苏晚將画面放大,暂停。黑影的脚踝处,露出一双运动鞋的侧面。独特的撞色设计,她认得那个潮牌的最新款。皮特昨天就穿著一双一模一样的。
    原来是他。
    苏晚关掉监控,拔下那块被彻底清洗过的硬碟。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金属外壳,沉甸甸的。备份。她早有预感。
    她攥著u盘,走向史密斯教授的办公室。
    清晨的教学楼空荡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迴响。路过一间休息室,门虚掩著,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是皮特。
    “……我不知道他怎么察觉的,顾沉的人好像开始盯我了。”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我得儘快找个机会,不能再拖了……”
    苏晚停住脚步,身体紧贴在冰凉的柱子后面。
    “……货我已经准备好了,但现在风声太紧……你那边怎么样?能安排好吗?”
    短暂的停顿。皮特似乎在听对方说话。
    “不,不是钱的问题。是……时机。”他嘆了口气,声音里带著一种苏晚从未听过的疲惫,“他要的东西太棘手了……一旦失手……”
    话音戛然而止。
    苏晚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她听见抽屉被拉开又合上的轻响。她小心地探出一点视线。
    皮特背对著门口,正弯腰將什么东西塞进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他的动作很快,近乎粗暴。那东西很小,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点异样的光。
    萤光粉。
    皮特直起身,对著手机低声说了句:“先这样,保持联繫。”然后掛断了电话。
    他没有立刻出来,而是站在原地,像是在调整情绪。
    苏晚的心臟在胸腔里一下下撞击。顾沉的人?皮特在替谁做事?那个“他”又是谁?她以为皮特是她那位神秘老板的人,现在看来,事情远比她想像的复杂。
    皮特口中的“货”,又是什么?
    她看见皮特拉开了休息室的门,走了出来,脚步匆匆,拐进了走廊的另一端。
    苏晚等了几秒,才从柱子后走出来。她走到那间休息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径直走到那个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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