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辩真偽?
    言外之意诗帖是假的?
    “米公”在眾人的窃窃私语中心里一毛,藏在袖中的小指无意识地搓著衣料。
    他想起那个络腮鬍將诗帖递给他时,他就看出落款上“庆历”二字的笔法略显粗糙,根本就不是真跡,所以只敢在高台上匆匆展示,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但人群动乱时他早就撒手,此时那贗品不知在何处,反正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思及此他心中稍定,故作发怒道,“荒谬!此等传世珍宝,岂能如坊间话本一般隨意传阅?你当是小童描红的画纸不成?”
    “哦。”
    微末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既然如此…”她忽从袖中取出一支狼毫,“那不如当眾展示一下崩云笔,先生身份便可立见真偽。”
    “米公”瞧著被青葱指尖捏著的狼毫笔,眼皮狂跳。
    这女子为何要隨身携带一支毛笔?
    右手颤巍巍地往身后背去,他虽也苦练三十载,但每每写到“云”字最后一点,手总会不受控制地狂抖,韵味就总是差上一丝。
    此刻若提笔,定会当场露馅。
    他喉头髮紧,强撑著直起腰板,“老夫既已宣布封笔,岂能出尔反尔?此乃文人风骨……”
    “诗帖真跡在此!”
    一道震喝如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响,李崇文忽然托著一卷暗黄色捲轴出现在街头,身后还跟著他那个废物儿子。
    老头瞳孔一缩,这傻子將贗品当做真跡收起来了?
    收就收了,这时候欠儿什么?哪儿显著他了?
    只见李崇文灰袍翻飞,托著捲轴大步而来,每走一步都似踏在他心口,令他心臟砰砰直跳。
    老头不受控制地发抖,四下寻找能脱身的缝隙。
    可这禁军头子的刀鞘半寸不离地抵著他咽喉,四周披甲士兵也將他团团围住…
    坏了,他暗道不妙,今日只怕要就此栽在这对父子手里。
    李崇文来到人前冷哼一声,望著车辕上的一男一女,被逼迫辞官的恨意在胸口波涛翻涌,他暗暗咬牙,今日定要让这两人身败名裂!
    李知珩跟在父亲身后,望著身披玄色披风的女子,莹白月色衬在她脸上,將她映得如仙子般动人。
    若那日她不与师父爭辩,认下冒充米公弟子一事,怎会有如今局面?
    父亲本是打算放她一马的,只要她愿意跟了自己。
    不过没关係,他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就算父亲给他安排了两个美艷的通房,他还是愿意放下仇恨,將她带回府中好好呵护的。
    李崇文解开捲轴上的黄色丝带,作势就要打开,老头突然在远处暴喝,“住手!”
    数百道目光隨著话音落下,齐刷刷朝他刺来,刺得他心肝发颤,“老、老夫是说…”
    老头不自觉攥了攥衣摆,“此地杂乱,若是不小心被火星撩著,或是哪个不长眼的碰坏了可怎么好?李大人还是……”
    “米公放心。”李崇文冷哼著打断他,“谁若碰坏了,就拿命来赔!”
    说著他手腕一抖,捲轴“哗啦”一声展开,长达九尺的苕溪诗帖被这对父子左右握著,当眾展在了眾人眼前。
    “米公”啊呀一声捂住脸,只敢从指缝里偷看,心里不停念著但愿此时天色昏暗,无人能发现才好。
    眾学子推搡著往前探,最前面的蓝衫学子几乎要把脸都贴到捲轴上去,手中火把距离纸面仅余两寸。
    老头捂著脸嘀咕,“点了它,烧啊,再靠前点,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霍崢也没听清这老头在嘀咕什么,將刀鞘狠狠一提,“老实点!”
    李崇文得意地捋著鬍鬚,“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冒牌货。”
    说著他还倨傲地扫一眼立在车辕上的两人,仿佛下一刻这对男女就要跪在地上向他求饶。
    “假的,不必看了。”
    眾人正聚精会神,忽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茶棚方向缓缓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正坐在阴影里,手里捏著个破瓷杯,阵阵酒气扑面而来。
    月光漏在他破洞的袖口上,露脚趾的布鞋正有一搭无一搭的轻敲地面。
    李崇文猛地扭头,两道剑眉几乎倒竖,“哪来的老乞丐?你懂什么书法真偽!”
    被霍崢架著的老头脸色瞬间惨白,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微末握著木匣的手指一紧。
    这位老者將面容全部隱在阴影之下,可此人周身轮廓竟让她十分熟悉,定睛看去,露在月光下的袖口正是那人最爱的青色长袍。
    “不对!这里不对!”
    蓝衫学子突然高喝,打断了眾人思绪,他指尖重重点在落款处,“诸位请看,米公写捺从来笔直如剑,这里却歪斜如蛇,分明不是米公亲笔!”
    “这……这是贗品!”蓝衫学子脸色发白,指著捲轴的手疯狂颤抖。
    落款处写著“庆历九年八月初五”,此时所有人都一股脑地往那处涌去,质疑声此起彼伏。
    “不错,这根本不是米公的用笔习惯!”
    “这是假的,这是贗品!”
    “米公”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青石砖上,“完了,全完了……”
    李崇文猛地扑向捲轴,官帽斜斜就欲掉落,“不可能!这分明是……”
    话说一半他突然哽住,想起赵柯罗將这东西带来时,他就曾有过疑虑,米公的诗帖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流落去了高昌?
    可米公拍著胸脯保证这是真跡,他才不再怀疑,莫非…
    他喷火的眼珠突然看向宫门方向,却见那老头已然全身瘫软,他恨得牙根都痒,这人竟真的是个冒牌货?
    “李大人!”蓝衫学子厉声喝道,“你身为礼部尚书,竟连诗帖真偽都分辨不出?”
    他猛地转身指著“米公”方向,“那这位老先生的身份,是否也是假的!”
    话音未落,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撞上他的后腰,他踉蹌著前扑,手中火把径直倒向捲轴边缘,乾燥的纸张瞬间被点燃,火苗呼啦一声腾起老高。
    “不!”李崇文徒手去扑火苗,却被窜起的烈焰灼伤了鬍鬚,李知珩嚇得突然鬆手,眾人眼睁睁看著“苕溪诗帖”掉在地上,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赵晏在微末耳边轻笑,“倒是省去许多麻烦。”
    微末却一直盯著茶棚暗处的老者,直到火烧捲轴,对方的身形都未挪半寸,始终如泰山般沉稳镇静。
    此人究竟是谁?
    她只觉一个名字在心底隱隱地呼之欲出,却不敢十分肯定。
    李崇文一把揪住蓝衫学子的衣领,“本官早已说过,谁若碰坏了,就拿命来赔!”
    蓝衫学子却冷哼一声拂走他的手,“若是真跡,学生自当捨命来赔,可区区贗品,李大人有何脸面再说这样的话?”
    李崇文一噎,气焰顿时萎靡了下去,谁知远处那老头又是一声暴喝,“谁说的?”
    “米公”见诗帖真的被焚,从地上猛地窜起三尺高,“谁说是贗品?这分明是老夫收藏二十余年的真跡,却被你们这些无知小儿当眾毁了!”
    “是谁?站出来,老夫定在陛下面前保他全尸!”
    他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著,心中一阵窃喜,证物没了,米孚那老东西也早就死了,此刻就是闹上金鑾殿,他也是真真正正的米孚!
    “你…!”
    蓝衫学子气得翻背,才欲上前理论,忽听茶棚方向传来一声轻嘆,
    “兄长,莫再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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